料峭的早春,原想着,日頭終於展開緊蹙的眉頭,應該毫不吝嗇地傾泄大捆大捆的陽光,在寂寥的原野上,撥開雪后濕潤的泥土,喚醒蟄伏一冬的小蟲子,或者,透過土層,傳遞一絲溫暖,給睡眼惺松的那根嫩黃。
然而,風依舊有些凜冽,原野上,儘管陽光的行走,似乎帶來了春的訊息,那些細碎的聲音,卻難抵風的寒冷,不肯躍出薄薄地土層。
(一)
陳庄村外的田間小路上,陳四爺,晃晃悠悠地騎着自行車,漫無目的地走着。
陳四爺今年七十九歲,因為在家裡排行老四,輩份在村裡又大,動不動都是叫爺的,大傢伙也就不分輩份,都叫他陳四爺。
陳四爺最喜歡這個時節,儘管天氣還是冷得讓人鼻紅臉紫,但是,田地在冬春交替中被雪水浸的濕濕的,瀰漫到空氣中,在口鼻間呼進呼出的那抹清新,是這個季節獨有的味道,當了一輩子農民的陳四爺,自然不會錯過。
陳四爺知道,冀東平原真正進入春天,催綠了草地,催黃了迎春花,也會時不時催生出黃土漫漫的天。因為,這裡的春天是乾燥的,多風的。似乎不吹透、吹乾蓄在泥土裡的那抹濕潤,春天便不會離去。
陳四爺停下自行車,將路邊的柴草裝進車後面的鐵筐內。走到地裡頭,蹲下身,用手挖着泥土,兩指下,已見濕潤的泥土,眼下土地是水潤的,因為久前的一場冬末的雪剛剛消溶。以後的氣候還不好說,年頭越來越難測,不向以前,什麼時候來雨,什麼時候下種,都在節氣上,現在,到了節氣還要候上些天,卻難盡人意,或者,早早來一場雨,等到節氣快下種時,土地又被風乾,只好再去等。
等不及的,便有人想着法子澆地,說起澆地,還要說說陳四爺。前些年,家裡還有幾畝地可種,每到下種前,陳四爺總是那個等不及雨到來的。
澆地的頭天晚上,陳四爺便籌備好澆地的設施,第二天天不亮,就把閨女、女婿全叫醒,接管子的,圍土壠的,鬧騰小半天,才算讓水流進田裡。看着水進田裡,陳四爺算是安心了,想着,這回好了,今年的糧食肯定把了。然而,不知是老天爺和陳四爺過不去,還是陳四爺的田裡流水的聲音,叫醒了沉睡的老天爺,本應該到了艷陽高照的時間,卻還是灰濛濛的,天陰沉沉的像要掉下來一樣,很明顯,這是在醞釀一場雨的到來。
村裡人看見陳四爺一家在地里忙活,就勸他:別澆了,天氣預報今天有雨。
陳四爺卻用他獨特的輕笑,回答路上的人:下不大。
閨女和女婿也都說下完雨看看,下不透再澆。陳四爺的倔脾氣是全村有名的,你越說這樣干,他越不聽你的,偏要按着自已的想法來,儘管有很多時候,他是錯的,或者繞了遠道。閨女和女婿甩下鐵釺忙活自已的事去了,只剩陳四爺一人堅守在陰沉沉的田野里。
當陳四爺赤着腳將地里的水灌透,天已是傍晚時間,天上也飄飄揚揚地下起密密的雨絲,這一下,就是一夜。
這樣的雨,就是老天給下種備下的。天晴好兩三天,春風再柔柔地把土皮風乾進一兩寸,地里的土鬆散卻可以攥握成團,便可以下種了。
陳四爺的地因為先前已經水澆透了,再被雨覆蓋,這樣的地,沒個五六天,甚至七八天,是下不了種的。這回著急的又是陳四爺,一趟一趟往地里跑,盼着沒了泥濘,可以耕作。有時候,天公就是不作美,晴兩天,又陰兩天,弄不好還會再滴上些雨。
這時候,全家人都會埋怨陳四爺,抻不住勁,總想和節氣叫板,這下好了,全村的地都要種完了,就剩自已家的地,濕呼呼地,讓人插不進腳,更不用說上犁了。每到這時,陳四爺是不會認錯的,說他們下種早的,地涼,再陰上些天,種子會捂在裡面,下完種的地,就是要曬上幾天,溫度上來了,苗才會出得齊。
(二)
此時的陳四爺,走在還是冬末的田野里。他已經有好多年沒有在田裡收玉米,但是,太陽下,大汗小汗地濕透了衣衫的感覺,似乎就在昨天。如今,每天看田成了他的習慣,田地里,每天他都會在上面留下幾個腳印,這個習慣他已經維持了多年,不知是怕田地忘記了自已,還是怕因為自已的懶惰,而錯過每片綠色生長的瞬間。即便是冬寒里,依舊阻擋不住他的腳步。歸根結底,最大的原因,可能還是因為失去土地的緣故吧。
十年前,由於陳四爺年紀越來越大,且同住的獨生女兒一家也搬到城裡去了,就將僅有的三畝田承包給了同村的本家。第一年春天,看着別人耕種,陳四爺手癢的不行,打電話給閨女,非要把田再要回來,女婿此時已是事業有成的人,一口就回絕了陳四爺。
陳四爺天不怕,地不怕,惟獨不願惹女婿,女婿是個寡言的人,在家雖少有和陳四爺交流,但女婿一手修理電器的技術,讓陳四爺最為敬佩。女婿在外面干自已的事,家裡的事一概不管,任由陳四爺和女兒全權作主,這樣,又自然少了家庭瑣事上的矛盾。
那一次,陳四爺聽從了女婿的話。儘管秋收時,看着別人一車一車往家裡拉糧食,陳四爺眼紅的坐在門口石階上,唉生嘆氣,也沒敢再和女兒提一句收回田地的事。只是從那開始,陳四爺每天清晨,天蒙蒙亮,就會騎上他那架老舊的二八自行車,在田間地頭繞上幾圈,為了鍛煉身體,也為了看一眼自家的田地,在別人的手中,到底收穫了什麼。
陳四爺每看到自已的田地,心中總是有一種說不上的情感,像看見自已的孩子,寄養在別人家一樣。無論人家是寵溺還是虐待,自已都是一個旁觀者,那種無奈的漫延,總會讓眼裡有些濕濕的,最後只好離開。
陳四爺又來到自家的田地頭,停下自行車,靠在路旁的樹榦。唉,這人真是懶,地頭都硬成這樣了,也不用鎬翻翻。陳四爺用腳踩了踩地頭的土,心裡嘟嚷着。一看就知道,上年的種子根本沒撒到頭,多浪費地。再說,地不翻就會長草,長了草,哪會有好收成,別看這只是一截短短的地頭,收拾好了,可以多打十來斤糧食,等耕地的時候,要好好地告誡他們一下。
陳四爺有些不舍的離開自家的田地,騎上自行車,晃晃悠悠的向村裡行去。
近八十歲的陳四爺,每天這樣的例行,似乎讓他忘記了年齡。陳四爺不服老,卻很怕老。他不願意和一群老頭,在向南的牆根靠着,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或者,有的乾脆不吭一聲,坐着呼呼睡上一覺,便蹣跚着回去。
他情願這樣在四季里走着自已的路,看看青,看看田,晒晒陽光,甚至淋淋雨,都是不怕的,他怕的是哪天自已走不動了,只看見窗戶那麼大的天,那才是最痛苦、最折磨人的事。而輪到在床上去回憶年輕時的種種,餘生,怕也只有在失落中度過,他不願意這一天到來,他想永遠這樣騎着自行車,走在風裡,雨里。
(三)
陳四爺,按村裡的人話說,是個能耐人。
那時的陳家,是村裡大戶人家,有騾子套的轅架,下雨不漏雨的那種。陳四奶奶就是用那套轅架接回來的。
平常,陳四爺的爹每天都趕着馬車,去收租,或者去趕集,再或者是去鄰村賭博,推牌九。陳四爺就坐在馬車裡,一路相隨。慢慢地,爹的精明激活了陳四爺身體里的遺傳基因,也激活了他身體里不安份的基因,以致後來,堪比他爹,又勝於他爹。
有一次,爹去收租,途經集市,陳四爺便推說要去大便,讓爹自已去收租,回來再接着他。
陳四爺看着爹的馬車走遠了,一頭扎進集市人群,來到一家賣點心的攤位,用手中錢買了二十塊點心,因為買得多,老闆給便宜了很多。
你可別認為這點心,是陳四爺嘴饞,買着偷吃的,只見陳四爺來到集市入口處,找了塊木板,上面鋪了一層在點心鋪要的草紙,又把點心擺在上面,大聲吆喝起來。看見小孩子來,就上前遞一塊,嘴裡說好吃着呢。小孩子肯定是要吃,孩子的性情就是這樣,吃不到就賴着不走。大人一看,還要辦很多貨,也就依着孩子,買了,當然是要多少錢,就給多少錢,反正也只是一塊而已。
就這樣,陳四爺二十塊點心,不到一小時,就賣光光。除卻本,凈賺了一塊錢。然後,陳四爺心安理得的坐在路邊,等着爹收租回來接他,小臉上洋溢着笑容。
在大一些,十五六歲時,陳四爺就開始跟着大人們跑外,那時的跑外,無外忽就是為村裡辦些事,買些什麼東西。這期間,陳四爺的爹因為好賭輸掉了家裡好多田地,最後連家裡的騾子馬車都輸在牌場上,陳四爺的娘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遇上這麼一個敗家的爺們,只是一味的掉淚。不過,後來土改定家庭成份時,幸虧陳家的田沒有了,只能算是中農,塞翁失馬,焉知禍福。定上地主的成分,一家子都沒有好日子過。
那時,陳四爺勸下娘,就和隔壁的二叔去了天津跑外,回來時,從天津捎了些特產,再到集市上去賣,一來二去,陳四爺用錢又贖回了幾畝地,總算讓一家老小有了飯吃。
後來,陳四爺的跑外純粹就是倒買倒賣,生意不怕小,只要有錢賺。
那時候,陳四爺已經結婚生了女兒,分家獨自過日子。因為他的精明敢幹,陳四爺的生活質量在村裡總是上乘的。什麼時令的東西下來,就吃什麼。陳家幾家院子連在一起,從南頭穿北頭,陳四爺回家時,總是從北門進,一路穿行到最南頭的自家。手中捧着的不管是水果,還是點心,有時連螃蟹、肉都會被本家人分去大半,到了自已家,還要給對屋住着的爹娘分些,剩到陳四奶奶手的,只有解饞的份。
陳四奶奶雖說是大戶人家出身,卻也是捨不得那些新鮮東西,回回責怪陳四爺,讓他以後從南門進家。
陳四爺勸着陳四奶奶,哄着幼小的女兒,說下次買得比這還多,讓她們娘倆吃個夠。
陳四奶奶知道,自已說了也是白說。北頭的大哥,三哥,五弟,哪一個不是陳四爺心中最惦記的,買得再多,能到家裡的,也只夠嘗嘗鮮罷了。
(四)
陳四爺在陳四奶奶生女兒那一年,病了,肺結核,那時候,這種病是會死人的。正好同年,趕上部隊徵兵,陳四爺被選上了。但是,家裡的陳四奶奶和剛出生的女兒,讓他糾結。最終,陳四爺沒有去成,儘管他有遠大的抱負,且當兵又是他心頭最想。
陳四爺放棄了,現在有時候想起,他還有一點點後悔,要是當了兵,憑他的能力,現在應該當個團長沒問題。更多的時候,是陳四爺看着瘦得乾癟癟的陳四奶奶,一臉的“嫌棄”樣:要不是你,我早就飛黃騰達,還用在這小村裡窩着。而陳四奶奶也總是笑着,不緊不慢地說:你就吹吧,就你這脾氣,不到一天,就得讓部隊開除,也只有我受得了你。
那一年,陳四爺沒當成兵,卻幹了一件讓全村人都眼紅的事。長年在外面跑外,讓陳四爺手中有了些積蓄,一次跑外回來,陳四爺的馬車上多了一輛自行車。陳四爺騎着自行車,在村裡繞來繞去,在去哪都是步行的年代,突然有這樣新奇東西,一下子將村民嚮往外界的心思打開了。村裡有幾個青年,為了能有這樣一輛自行車,都爭搶着要和陳四爺跑外。
陳四爺本就是個熱心腸,有求必定不拒。帶着一幫小青年,周圍各縣奔波不停,直到現在,老人們聊起往事,還有人興奮那時看到海時的震憾,看到嘟嘟作響的老爺車,轉不回頭的目光。
以後的日子裡,自行車成了陳四爺的交通工具,陳四奶奶曾抱怨過他,說他的屁股除了在炕上坐,就是在自行車的車座上。哪那麼多的事,一天到晚瘋跑,連上個廁所都要騎着去。這也難怪,廁所在院子的最南端,二三十米遠啊。
陳四爺的自行車成了他的腿。當然,自行車也被陳四爺用盡極致,馱東西是肯定。不過,陳四爺馱的東西,往往是與眾不同的,有誰看見一輛小小的自行車,馱着兩根碗口粗的檁條,又誰有這麼大力氣,可以掌控架着四米長木檁的自行車,還是兩根。也許,全村人都辦不到。但是,陳四爺就辦到了,陳四爺家蓋房子用的檁條,全是陳四爺用自行車從幾十裡外馱回家的。
那一年,陳四爺五十五歲。
陳四爺可能是年輕時太能幹,有些傷力了,到五十幾歲,腿就開始疼。不能走太多路,只好藉助自行車的力量,才讓他能不受約束的干自已想乾的事。
自行車一度成了陳四爺的招牌。為什麼說陳四爺的自行車是他的招牌,這要說說自行車後面右側掛着的鐵筐,這個鐵筐可是有年份了,比他的自行車還要老。以前鐵筐掛在陳四爺一輛大鐵管的自行車上,那輛車在陳四爺六十歲時,壽終正寢,後來有了現在這輛永久二八自行車,鐵筐自然也就被安家在這裡,似乎從裝上那天開始,鐵筐就從沒拿下過,所以,只要有人遠遠看見掛着鐵筐的自行車,便知道,陳四爺來了,陳四爺在這兒。
村裡人奇怪,也不向以前,馱些東西,陳四爺為什麼還要掛着這個笨重的鐵筐。
每當有人問起,陳四爺都是笑笑說:年輕時,每天都要馱東西,少不了這個,年歲大了,也習慣它在後面陪着,當然,由於年老腿腳不便,這個鐵筐又像一個拐杖,有它在,自行車不會倒,人也就不會摔傷。
陳四爺這話說的倒是實情,有人真瞧見過他騎車過村西頭一個水坑,由於沒掌握好深淺,陳四爺沒用太大勁踩車,結果,自行車倒下去那一刻,被鐵筐穩穩地支住,陳四爺被懸在了車上。
陳四爺那輛老舊自行車,真成了他的老夥計,比陳四奶奶還要親。
(五)
年輕時的陳四爺因為長期在外,不僅見過世面,遇上的事千奇百怪,練就他說話辦事都很有度,也就讓他在村子里慢慢有了些小小的影響。生產隊時候,他被推選成小隊隊長,整天帶着一群老娘們收拾田地。別看陳四爺曾經長期在外,但莊稼地里的活,哪樣都沒落下,生產隊時,他掙的工分總是隊里最多的。
每到年底分糧食的時候,別人家都要往裡找飢荒,盧四爺家總是有節餘的。這也得感謝陳四奶奶,陳四奶奶那一場病讓她以後再也沒有生育,最終膝下只有一女。這要比起一家家五六個討飯吃的和尚頭要強多了。另外,陳四爺還時不時的去外面奔波一回,嫌回些細糧,晚上夜深人靜時,陳四奶奶偷偷地點着火。白天,是斷不敢這樣做的,大鍋飯的年代,不允許有私糧。
也正是陳四爺活泛的頭腦,村裡又推舉他管理村務的帳薄,成了鄉村會計。陳四爺最輝煌的時候,是飢餓年代過後,當上了村書記,那時叫大隊書記。村裡也得益於陳四爺多年,改革開放前,他帶着村裡在土地上作文章,改革開放后,允許做生意,允許個人搞養殖了。陳四爺開始組織村裡人做醬菜,雖然以失敗告終,但養雞這一項,讓村裡好多家成了養雞專業戶,陳庄一度成了養雞基地,四鄰八庄的都來陳庄取經。
漸漸地,陳四爺成了村裡的領頭人物,但也讓他養成了自命不凡,獨斷專行的性格。人出現這樣的缺點,往往會無意間給自已樹立敵人。村裡開始有人對抗陳四爺,後來,連村大隊里都有人看他的熱鬧。陳四爺才不管這些,照樣我行我素,依他的話說,聽拉拉股叫,還不種地了呢。
不過,陳四爺也非粗莽善輩,原則上的錯絕對不會去犯,小事情,無傷大雅的,馬馬虎虎過去,也不會能人深究。直到有一次,與他一同共事的村長是陳四爺侄子輩的人。逮住陳四爺芝麻大點的事,要開會批判,要否定陳四爺。陳四爺哪吃他那一套,以他多年的人生閱歷,動用他三寸不爛之舌,說的那個村長侄子啞口無言,最後村長侄子覺得倒了面子,又爭不過陳四爺,氣急,拿起手中本夾子,砸向陳四爺,陳四爺看過來的本夾子,沒有躲閃,待砸中后,順勢倒在了地上,一手捂着頭,緊閉着眼晴,一聲不吭,
眾人一看,打壞了人,顧不上指責村長,七手八腳將陳四爺抬到炕上。村長侄子也傻眼了,不知怎麼辦才好。過了好半天,陳四爺才慢慢睜開眼晴,什麼也沒說,只讓套輛馬車,把他拉回家去。
回到家的陳四爺繼續在炕上閉着睛晴,不說話。陳四奶奶不知道什麼情況,嚇的哇哇大哭。晚上村裡的人都散去了,陳四奶奶還沒止住哭聲。陳四爺聽着外面的動靜,確定家裡沒有外人了,偷偷抬起頭,衝著還在哭的陳四奶奶擺手,陳四奶奶此時已哭得喘不過氣來,正大口大口地呼氣。看見陳四爺並沒有什麼事,氣得更說不出話來了,一口氣沒上來,背過去了。
這件事,讓村長侄子再也不敢違背陳四爺,而陳四爺,在村裡幹部的噓寒問暖下,那輛破自行車又出現在村街上,風風火火地跑着村裡的閑事。
(六)
要說,當官,會上隱,這得信。陳四爺當了一輩子村官,老了老了,總愛管個閑事,也還總把自已當成村裡的人物,認為他說啥話就得有人聽才對。村裡也曾讓六十幾歲的陳四爺幹些力所能及的事,每天給上十塊二十塊的,陳四爺高興,村領導也落個耳根清靜。但是,現在的陳四爺已經近八十歲了,腿腳 越來越不靈便,就不再安排他幹事。不過,閑下來的陳四爺,悶得慌,時不時找現在村裡的書記,那些孫子輩的後生,要找個事干。那些後生們都怕陳四爺年歲大了,萬一有人磕碰,這責任誰負,再說,外面謀事的女兒,女婿早就給村裡打了招呼,不讓給他安排事,所以,也就沒人敢應。
大傢伙都說:陳四爺,你這是為哪般呀,好好在家享享清福不好嗎?幹麼喜歡干費力不討好的事。
聽了這些話的陳四爺,只是一味的笑。
陳四爺也知道女兒不讓他干,也知道大傢伙是考慮他的年歲大,但是,什麼都阻擋不住那顆依然向官心,也許,在他心中,也不是官不官的問題。最後陳四爺這話都說出來了,如果為村裡幹事期間出現人身安全問題,後果自負。
終於,村裡讓七十九歲的陳四爺如願以償,讓他去看管哪家往街上潑髒水,哪家往街上倒垃圾。
陳四爺像得到令牌一樣,當天下午,便騎上他的老舊自行車,開始在街上轉悠。嘿,還真不錯,第一天上任,便逮住一個外姓侄子媳婦往街上潑髒水。陳四爺停下自行車,走進侄子院子。拿出當長輩的派頭,把侄子媳婦批評了一翻,什麼講衛生,愛護環境,大道理講了一通。
正在洗衣服的侄子媳婦本身就是村裡有名的滾刀肉,哪聽陳四爺的訓,對着陳四爺就是一盆子髒水潑過來,口裡罵罵咧咧:我就是潑了,管閑事,連你們老陳家的人都罵你,這麼大歲數了,不哪好哪獃著去,在這現眼。
陳四爺知道,為什麼說老陳家的人都罵他,這事出有因。去年,村裡在村邊坑裡種上了些拳頭粗的楊樹,陳四爺每天溜彎,都會去那看上一遍,眼看着入秋了,樹葉落的嘩嘩的,有時,陳四爺會掃上些樹葉,馱回家裡當柴燒。那天清晨,陳四爺出門比往常早,遠遠地,看見有幾個人影,影影忽忽的,正從坑裡往上爬。
陳四爺走近一看,是一個本家的孫子媳婦和兩個侄子媳婦,正廢力的從坑裡往上拽一棵砍掉的楊樹。陳四爺急了眼,喝斥她們,好好的楊樹,砍了多可惜,村裡的東西,是集體的,弄你們家去算哪門子道理。
本家的小輩,都不太敢惹陳四爺,幾個人極不情願的丟下樹,嘴裡雖不敢說些髒話,但心裡,着實的把陳四爺罵了個痛快,晚上的時候,村裡就傳開了陳四爺管閑事,找罵。
不過,陳四爺挨了罵,並不覺得掉了面子,從那以後,大坑那條路成了陳四爺必經的路線,看見有人砍樹當柴火用的人,依然是當面訓斥,還上報給村裡。人還是要臉皮的,為了點柴,鬧得全村人都知道,尤其是陳四爺通着很多人說砍樹是絕子絕孫的事,哪家也不想讓自家絕子絕孫不是,慢慢地,也就沒有人去盜砍樹木了。
看管村裡人不往外潑髒水,一樣是找罵的事,其實村裡當官的都知道,所以沒人願意去管,正好陳四爺闖進來,當然就把“好事”給他了,反正他不怕得罪人,傷人的事他乾的最多。
從年輕到現在,村裡人有幾個不讓他得罪,那年,為了分地打地界,多少人都罵當時是村書記的陳四爺,因為沒有一個人能從陳四爺的尺上多分一寸地。蓋房子佔地的,罵過陳四爺,也乖乖地讓出土地。
人都讓陳四爺得罪了,陳四爺卻從來不覺,因為他認為自已做的是對的,別人也應該有他這樣的覺悟,就事論事,不摻與個人恩怨。
糟到潑髒水侄媳婦的罵,一樣沒有影響陳四爺繼續巡街。陳四爺騎着自行車又轉到另一個街上。雖然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沒燒起來,心裡也有些窩火,但是,騎在車上的陳四爺,眼晴卻不時的往左右看着,隨時準備制止,那些倒垃圾的,倒髒水的不自覺的人。
(七)
村裡人明裡暗裡在罵陳四爺多管閑事的時候,有的人,卻離不開陳四爺。哪家出現不孝子了,定會找到陳四爺,讓其為家裡解憂。而陳四爺也定會盡全力,為那些與自己年紀相仿的老兄弟、老姐妹,從小輩手裡討得幾塊養老的錢。當然,這又會生出幾個冤家,有些個人見了陳四爺的面都是愛搭不理的。愛理不理,陳四爺從不計較,不理,也死不了人,活得比他們還踏實。
那些村子里的老人兒們,過的什麼樣的日子,陳四爺最清楚。
他這輩子沒受過窮,他也曾努力讓鄉人都富起來,但是,直到現在,陳四爺都不明白,那時候他帶動全村人搞養殖,為什麼還會有這麼多的老年人,沒有存下養老的錢。
可能陳四爺歲數大,忘記了。他的一個獨生女嫁了就省心了,可別的人家,哪家不是三五個光頭小子,吃喝是小事,結婚生子是大事。一個兒子一層房子,就像剝了層皮,三五個下來,就剩拆骨頭了。
陳四爺也很可憐那些為兒女奔波一輩子的老街坊鄰居,臨了,兒子們都挑家過日子,剩一個或兩個守在小黑屋,數着日子活着。偶爾他會回到老街里,看幾眼那些己經出不了屋子的老鄰居,說說話,聊聊天,有時還會帶些家裡蒸的肉包子,只能如此。
其實,陳四爺此時的價值可不只體現在管樹木,管衛生和這些老人身上,村裡人遇到大事時,還是首先想到陳四爺。有一年村裡的一個後生出車禍,失去了雙腿。車主是個有錢人,卻想賴帳。後生家裡什麼法都想到了,人家就兩字:沒錢。
最後,後生家裡想到陳四爺,便委託陳四爺去討賠償。陳四爺騎着他的破自行車跑了幾次城裡,終於,事情有了眉目,那個車主居然願意出高出事先商量好的賠償款。
村裡人都知道,陳四爺能說會道,但沒想到會將事情辦的這麼完美。都追着問陳四爺,用什麼辦法讓車主出錢的。
陳四爺當然很興奮村裡人又都高看他了,故也忍不住將過程,不厭其煩的向大家一遍遍講述,像說書一樣。
陳四爺說,人都是有良心的,他只是一遍遍將事故家裡人的狀況向車主講,家裡的孩子還小,家裡多了殘廢的人,讓一家都跟着殘了,生活殘了,人生殘了,說的入情入理,也不胡攪蠻纏。最後,車主真是架不住陳四爺那個嘴,也就不堅持他的理由。但是,轉折點不在這,是一次在討要錢時,陳四爺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為那個車主勸走一個因工作矛盾生事的人。從那開始,車主對陳四爺的態度來了大轉變,並對他細如髮絲的言談佩服的五體投地,這個人已經讓他焦頭爛額好多天,送也送不走,留也留不得,總算了了他的一個煩心事。
慢慢的,車主和陳四爺開始聊地不亦樂乎,天南海北的,過去的,現在的。聽說陳四爺是年輕時是跑外的,一下子便多了一層共同語,車主小時候也跟着一個老人跑外,有了向外的心,也成就了他現在的事業。
兩人越說越投機,最後,陳四爺再談車禍補償的事,車主一口答應沒問題,還多給出裝假肢的錢。
這個段子好長時間成了村裡人茶餘飯後的消遣,也着實讓陳四爺在村裡火了一把。這次,那些罵陳四爺管閑事的人,都不說話了。
管閑事,彷彿成了陳四爺的代名詞。只要有費力不討好的事,就會想到陳四爺,只要有解決不了的事,也會想到陳四爺。而蹣跚着腿腳,晃晃悠悠騎着老自行車的陳四爺,不僅樂於為閑事奔波,也甘於被別人誤解、咒罵。
老不死的,老而不死,是陳四爺經常自嘲的心裡。
(八)
沒有閑事可管的時候,陳四爺便騎上他的自行車,頂着花白的,已沒有幾根頭髮的光頭,在田野的小路上,開始又一天的周遊。
看看青,看看草,看看藍天,看看自家的土地。冬天走了,春天快來了,風都有些柔和了,頭上不帶帽子,也不覺得冷。
陳四爺遠遠地望着淡藍的天,春天真的是個好季節,田裡,已經有野菜冒出了頭。
陳四爺想起陳四奶奶,陳四奶奶最愛采野菜,春天第一場雨過後,苦菜和薺菜成了光禿禿田地的主宰,陳四奶奶就會挎着小籃子,放一把小鏟子,天不亮就會光顧空無一人的田野。有時,陳四爺會騎自行車在前面,陳四奶奶已經有些年份不再坐陳四爺的自行車了,儘管她有時很想再坐一回,享受一下年輕時飛揚的心情。陳四奶奶大陳四爺三歲,八十二歲的老婆婆了,腿腳卻比陳四爺靈便很多,下地采個野菜,在家伺候個雞鴨,都是簡單的小事。
陳四爺想,今年要陪着老太婆采野菜,多采些,吃不完,送城裡給閨女們些,再分給街坊四鄰的年輕人些,那些年輕人,哪有閑情來采野菜,即使有時間,也要把僅有的時間放到打牌娛樂上。
說到打牌,陳四爺此時一定會昂起頭,一付不可一世的樣子。陳四爺打牌的年頭應該是伴隨他一生的,從跟爹在牌場混,後來,生活閑時,打牌成了他唯的一愛好。還好,陳四爺比他爹玩兒得要好,沒有輸房子,也沒有輸地,關鍵是,陳四爺還是有一定的自制力。家庭沒有因為他的好賭毀於一旦,但是,他好賭的名聲伴着他的一生,從沒有衰過。
直到現在,陳四爺不再賭,卻依然要每天打幾圈麻將,打幾付牌,日子才會覺得過得順暢。
閨女總勸說不要在去打牌,有個閃失就完了。陳四爺清楚,年歲大,萬一在人家有個閃失,不是給人家添堵嗎,不去了,真得是不去了,手癢的時候,就出來溜溜。陳四爺心裡想着,突然覺得自已真是老了,心態變了。這要是以前,誰的話他會聽,總是一意孤行的。
聽話,外孫女們來總是讓他聽話,他得聽話,因為,這世界不再是他的世界。如今,他只是生活在生命邊緣的老人,日新月異的潮流在他眼裡,像是那個灰色年代,突然飄過一襲紅裙子,讓人目光一亮,卻心生畏懼。跟不上了,也不去跟,好好過自已的日子,平平安安的,健健康康的,不給小輩們添麻煩,才是最好的。
陳四爺慢慢悠悠地騎着自行車,前面的路他熟悉地閉着眼晴都能走。也許,正是這些熟悉不能再熟悉的路,留下他太多人生足跡,讓他至今都放不下,這裡有關鄉土的一切訊息。酸的,甜的,苦的,辣的,每一味都是那樣的獨特,那樣的耐人尋味。
陳四爺一路咂摸着已近終點的人生,在小路上慢慢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