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姚是這個城邊村中的小超市老闆。說是超市,簡直有些抬舉它,的確太小,十多平米的狹長小屋,貨架只好緊貼兩邊牆置放,上面擠滿了各色零食果蔬雜貨,即便如此,若有一個人進屋選賣東西,過道也立刻就會被堵塞死了;而且老姚在盡頭還安放了一張大床。但它的門口的確明明白白的掛着“超市”的招牌。----- 好吧,房東的建房的初意是放置煤炭雜物用的,只是在七八年前隨着本地煤炭資源的逐步開發,房地產經濟日漸的紅火,外來人口的浪潮一般的湧來,這臨村街的小屋忽然就凸顯出它的經濟價值來,稍加改造一番,便租給小生意人了。
這承租人便是老姚了,老姚是本市偏遠鄉鎮的農民,家裡着實的有幾十畝地,沙地、草坡、水澆地,都有些,讓初來這草原小城的外鄉兄弟們聽得目瞪口呆:“這麼多地?你家地主啊?還出來打工弄啥?”老姚呲牙一笑:“打工掙錢輕鬆哇!”----老姚個子很高,稀疏的頭髮很短,臉黑瘦長,牙縫又寬,咧開大嘴一笑,甜膩膩的活像動畫片《米老鼠唐老鴨》中的毛驢。但他的老婆卻是很漂亮的,中等的個頭,身材很圓潤豐滿,圓胖臉,大眼睛雙眼皮,笑起來好看又和氣,說話做事都是個利索人。兩口子都算是會做生意的人,進的蔬菜水果麵食鮮肉都很新鮮,結賬時,毛兒八七的零頭一般都捨去不要了,這自然很能博得顧客的好感,回頭客也就格外的多。到了春暖花開,工地開工時,老姚在門外又支起火爐,現鹵豬頭肉豬蹄豬肘,呵,香氣能飄過幾道街,於是他家生意更繁鬧了,老姚在外邊忙,他老婆在屋裡忙。到了節假日的時候,超市裡還會多出一位半大後生幫忙,身材瘦削,長發,白凈,戴一近視鏡,有人猜想:“老姚,這是誰唻?你兒子?”小後生羞澀一笑,老姚咧嘴一笑:“是唻。在六中讀初三。”
小超市的生意只在一天三頓的飯點上最火爆,偶得空閑的時候,老姚愛搬一小凳子,依靠在門前曬太陽,無論看見誰走過,都會露出甜膩膩的笑容來,打個招呼或者點點頭,-----不管來自哪裡,已然都是些熟悉的街坊鄰居了。小村裡外鄉人帶來的子女也多,小麻雀一般結伴在村街上跑來跑去的戲鬧不休,老姚便眯眼笑看。有時這些小淘氣也會攥着塊兒八角的來買零食吃,老姚便笑呵呵的起身到屋裡幫他們取下,有時還會額外的多給一點。姚大嫂最喜歡的是一個來自河南的小姑娘,四五歲的模樣,皮膚稍黑,圓臉蛋,細長的眉,大眼睛,小鼻子小嘴的都透着伶俐可愛,聲音細細的很好聽。
“你家是哪裡唻唻?”
“俺河南哩-----!”
“你家做甚的唻唻?”
“我爸收破爛,有時候,---有時候也干防水。”
“你媽做甚唻唻?”
“我媽甚也不做!做飯----洗衣裳。”
小女孩拿到手一袋乾脆面,小鹿一樣歡快的跑了,老姚兩口子呵呵的笑了起來。
笑罷了,姚大嫂的心病也就又犯了:“看看人家,----有個閨女多好!”老姚瞪起了眼睛:“黃土堆到脖兒梗了,才過幾天好日子,又惦念起這事?”
“你死去吧!”她卻無端的發起火來:“瞧瞧前邊的郝老三,人家生不出,還抱養一個唻!”
老姚聳聳鼻:“都是錢多燒哩!誰能跟他比?幾十畝地全征完了,有點錢吃高利貸。甚都不想干,除了打牌就是哄娃娃玩。”
正吵着呢,一眼看見郝三嫂抱着白胖的小妮子遠遠的過來了,便停了下來。
“三嫂,這是要給閨女買甚呀?”她順手摸了摸小丫頭的小衝天辮。
“我要汪---汪”,小丫頭先奶聲奶氣的開了口。
“喲!瞧這小嘴長的。” 姚大嫂又輕輕的掐了掐小丫頭嬌嫩的小臉蛋,小丫頭有些害痒痒了,笑着躲藏了起來。
當老姚取出一板旺仔牛奶時,郝三嫂一邊從兜里掏錢,一邊扭頭對姚大嫂說:“你不是沒結紮嗎?”
“沒有----,帶着環唻唻。”姚大嫂不由得有幾分自豪起來。
“那還不好辦嗎?把環取掉。”郝三嫂抬起下巴沖老姚努努嘴:“讓老姚使把勁,再種一個。”
幾個人一起鬨笑了起來,姚大嫂輕輕打了她一巴掌,罵:“當著孩子的面,還渾說。”
“這有甚?”郝三嫂一向快言快語:“我倒是想要自己……,唉!----要不了吧。”,
入了夜,小超市向來關門較晚,等終於都爬上床了,人也就睏乏得睜不開眼了。可今天姚大嫂在床上翻來滾去的,就是睡不着,終於又翻過身扒着老姚的肩膀輕聲說:“哎!----咱也要一個吧?”老姚本來昏沉沉的正要入夢,被嚇了一跳,卻莫名其妙的反問:“要甚要?!快睡覺!”姚大嫂用力的拍了他一巴掌,翻身背對着他:“要個閨女。”
老姚清醒了,琢磨了一陣,才開口:“要倒是能要。現在生意正忙,照顧不過來呀?”
“讓我媽來幫忙。”
“你都這麼大年紀了,能行嗎?”
“你能下種我就能出苗。”
老姚“嗤”的笑出聲來,“兒子都多大了?你還挺大肚子要生娃,怕人家不笑話?”
“怕個球唻!反正不是野種。……”
“哪萬一要再生個小子咋辦?得花多少錢!”
“咋會那麼巧?我覺着該是個閨女。花錢花錢,錢是你祖宗啊?”
……
兩口子說了一會兒,總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最後老姚嘆口氣說:“算球!你早拿定主意了,那就生吧!”
生孩子這事,果然如同種瓜種豆一樣簡單,定下大計的時候才是二月,到了五月六月姚大嫂的肚皮便漸漸的豐隆了起來。最開始,街鄰們還沒在意,以為是姚大嫂又吃胖了呢,但眼看她臉色差了許多,肚皮卻日漸一日的鼓了,郝三嫂忍不住了:“你不是又懷上了吧?”她驕傲的一笑:“才四個月。”
“檢查了嗎?閨女還是小子?”
“哎呀!可不知道。現在的醫生都不肯說。”
“酸兒辣閨女,你現在好哪口?”
姚大嫂笑了起來:“和以前一個樣嘛!都愛吃。----我覺着應該是個閨女,這懷着的感覺跟頭一個有點不一樣,不鬧騰。”
……
又過了兩三個月的時候,姚大嫂便很難照顧店裡的生意了,而老姚的滷肉鍋正是整日里熱氣騰騰香氣遠飄的時候。於是老丈母娘如期而至,開始履行照顧超市與女兒的義務。
到了十一月底,正是北風呼嘯,雪花紛飛的季節,工地早已停工了,小村也寥落安靜了下來,姚大嫂的產期也到了,趕緊送進了區醫院,伴隨一陣哇哇的清脆啼哭,一個新的小生命就來臨到這個塵世。
老姚焦急不安的坐在產房外,一直在等着。終於門開了,一個護士伸出頭來:男孩……。老姚的腦袋瞬間像被呼嘯的北風掠過,白茫茫一片。
這真是白胖的一個大小子!老姚捧在懷裡都覺得沉甸甸的。姚大嫂躺在床上,神色略微有些失意,卻仍伸出胳膊:“給我,該吃奶了。”老姚瞅瞅姚嫂,沒言語,就把孩子遞了過去,姚嫂也不理他,自顧自的奶孩子。
回到家之後,雖然他們口頭上都不提,但反正都低落着的情緒卻被外人一目了然。有一天,郝三嫂又來買菜,挑了一把芹菜在手,左右看看沒他人,便湊近來,逗了一下孩子,笑問:“這男娃娃有甚不好?都還愁眉苦臉着。”
老姚坐在門外的小凳上吸悶煙,不搭話。姚大嫂咬牙道:“不是想要個丫頭嗎,誰知道又來一個討債鬼。”
郝三嫂一笑,壓低嗓子:“你們要是不想要了,我能給孩子找個好人家,五萬塊錢。”
“誰家?”老姚兩口子一起被嚇了一跳,老姚不由自主的將腦袋扭進了屋裡。
“這我可不能說!以後也不能說。反正是個好人家,有錢!你們兩口子考慮考慮。”
……
郝三嫂扭着屁股走了后,老姚兩口子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都覺得很不自在,於是老姚繼續坐在門外吸悶煙,只是有些失神,煙灰落到褲腿上都不知道。
到了夜深,老姚在床上翻來滾去的不好好睡覺,好不容易才哄娃娃睡安穩的姚大嫂壓低嗓音喃喃的罵:“我知道你個灰孫想作甚了,死了這條心吧!老娘生的娃,你不養老娘養……”
“日你媽的!”老姚開始一直沉默不語,後來忽然急了:“生個孩子生條狗哇?!算算賬,得多少錢才能養活成人?老大才讀高二,一年花銷近兩萬,再讀大學,還得買房子……,好好的日子你不好好過,非要生啊生,就你會生……,閑着沒事自擔山,看以後,該咋辦?”
“咋着也不是我一個的,送人不怕人笑死?!”姚大嫂先溫軟了下來,伸出胳膊摟住他的身子:“照現在的生意,好好乾幾年,有甚可愁的。”
老姚嘆口氣,覺得老婆說的也在理,於是便不再說下去了。
誰說歲月無聲?!這話不對!歲月一直都在孩子們的哭鬧歡笑中慢慢流逝着,當然也在年復一年的滿城工地的機器喧囂中體現着。當這座小城忽然如時光停止般安靜下來的時候,小孩子卻還在哭鬧歡笑的戲耍中繼續長大,這一點,老姚深有體會。
雖然又到春濃時分,籠罩在小城人心頭的寒意卻似乎一直沒有稍減。眼見滿城靜止的爛尾樓漸成破敗的模樣,外地人也一年比一年來的少,已讀了四年級的河南小姑娘,也被父母帶離這個城市,小村的出租屋多半都空下了。就連郝三嫂這樣的老戶,日子也難過了起來,高利貸收不回來了,房租不出去,她老公只好重新拾起開出租的舊行當,她便到附近小區做保潔工,這樣也便於接送剛讀一年級的小女兒。“沒錢唻!沒錢唻!哎呀,----今年這日子可是難熬了。”她每次急匆匆到老姚家買菜都不無憂愁的嘆息着。
而老姚更是愁上加愁,大兒子大學還沒讀完,花錢流水一般,雖然姚大嫂早就去了一家超市做服務員,可那點錢幾乎不頂咋用。更可恨的,是眼前的這個小東西,------在路邊的空地上正蹦蹦跳跳的一個人玩得不亦樂乎,偶爾驚飛了幾隻落地覓食的麻雀便高興的大聲叫嚷--------還得花多少錢能養大???!
村街冷清,老姚抱腿坐在小超市門前的陽光下,黑瘦的臉拉得很長,眉頭皺成一疙瘩,目光陰鬱的盯住小兒子從一截矮矮的斷牆上跳下,跌倒在地,卻一動不動的依舊安坐如故,只是破口喋喋的開罵:“跌死你個小割泡……”。
那孩子爬起身,不知所措的愣呆在原地,不哭不鬧,看着老姚的嘴巴一張一合,像看一隻憤怒的猴子在跳舞。直到老姚累了閉上了嘴,他才重新的開始在玩耍中尋找自己的快樂,村裡的孩子太少了,沒人玩的孩子也着實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