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剃着大光腦袋,行走起來一晃一晃的像頂了個大白瓢,看起來很滑稽。但是我卻笑不出來,從我的病被確診的那一刻起,我就沒笑過,我沉浸於病痛與絕望中難以自拔,我默默地等着那穿着黑袍,手執鉤鐮的傢伙向我走來。
那時候我需要安靜,一點響動都會讓我煩躁不安。家人在我面前行走的時候,從來都是躡手躡腳。
但是他卻不,這個頂着個大白瓢的傢伙。他總是在病房裡風風火火地進出,大着嗓門和護士,和醫生,和過道的病人,包括病人家屬打招呼,說笑話。我們的病房也因為有他,總是顯得很嘈雜,他拿着個相機,一有時間,就去各個病房裡照相,到我們病房裡來的,大都是來取照片的,或者看照片的。那些人翻看着他那幾大摞相冊,咯咯的笑着,他那一張浮腫的豬腰子臉上,露着讓我萬分厭惡的笑容。
我終於無法忍受了,我向醫生提出換房間。
你不想和他住?醫生驚訝地問。
我受不了他。我說。
呵,全醫院的病人都想和他住在一起呢。醫生笑着說,要調病房,得再等兩天。
然而我是一刻也忍受不下去了。他又帶了幾個人進來,那幾個人取了照片被他留下,他們邊看邊笑。
我坐起來,大吼道:你們還讓不讓人睡覺啊!
幾個人愣住了,過了一會兒,白瓢站起來說,你不是已經睡了一個晚上,一個上午了么?
我憤恨地說,你是不是病人啊?你要不是病人,別待在這裡發瘋癲好不好!
白瓢拿起相冊,跟那幾個人說,咱們走,到外面去看。
下午,醫生過來說病房調換過來了。正在我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的時候,白瓢回來了,他拿着一本相冊,歉疚地跟我說,他是中午聽說我要換房的,為了表示歉意,他要送我一本相冊。
我也不好拒絕,拿了過來。
深夜裡,那隱隱的疼痛讓我再無法入睡了。我爬起床,在家人的伺候下服了葯,我看見了那本相冊,叫家人拿過來。
翻開相冊,我被裡面那些人物吸引住了,他們都在笑,微笑着的,大笑着的,有笑出眼淚的……
第二天早上,我還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發獃,一眼瞥見一個人影在門口一閃,然後探進個光禿禿的腦袋。
可以進來么?白瓢問。
我點點頭。
白瓢瞥了瞥放在一邊的那個相冊,問我,看了么?好么?
很好。我說,還不錯,不過……背景單調了些,好像都是白色的。
你知道我都是在什麼地方給他們拍的么?白瓢指着相冊里那些人說,這是在注射室拍的,這是在手術室,這是在病房,這是在化療室……背景是單一了點,但是他們一笑,整個畫面都鮮活了。
我點點頭。
我就要走了,來向你道個別。白瓢說。
走了?道別?我的腦子裡馬上浮現出那個穿着黑袍,手執長鉤鐮的傢伙。
白瓢笑起來,說,你都想到啥地方去了?我還有些時間呢!
你去哪?我問。
很遠的地方。白瓢說,三年前,就在我住進醫院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個夢,金色的夢。我夢見好多樹,樹是金色的,金色的葉子在風中嘩嘩直響,閃着燦爛的光芒,整個天空都被映成了一片金色。
你怎麼去?我問。
走着去。白瓢說著抬起左腳,那是一隻假肢。
我愣住了。
白瓢一笑,拍拍肚子,說,現在那東西已經轉移到這裡了。
我的心一陣悸動,顫聲問,那地方……你找得到嗎?
找得到,就在我的夢裡。不遠,我天天晚上都會夢見。白瓢說,那些金色的樹,金色的葉子,金色的響聲啊……我再不會猶豫了,也沒有時間猶豫了。
我沉默了。
我會給你帶一樣東西回來的。白瓢說,你等着吧。
白瓢突然就從醫院裡消失了。醫院裡並沒有誰對他的突然消失表示出驚訝,大家都知道他去幹什麼。大家都默默地等待着。
十天過去了,沒有白瓢的動靜,一個月過去,依然沒有,四十天過去了,還是沒有。
就在一個凌晨,我被隱痛折磨醒來,服了葯,翻看那本溢滿笑容的相冊,心裡暗自祈禱,希望白瓢能夠找到他夢想中的那片金色……
就在這時候,醫院裡突然喧嘩起來,我聽見過道里一個急匆匆的聲音:他回來了……
我趕緊下了床,跟着人群趕到急救室。急救室前擠滿了人群,大家看着門上的那個燈,焦急地等待着。
過了半個小時,醫生們神色黯然地出來了。一個醫生走到我面前,遞給我一截樹根樣的東西,說,這是他帶回來的,囑咐一定交給你。
我接過那截樹根,這是一截什麼樹的樹根呢?它扭曲着,顯得粗硬而遒勁……
我拿着那截樹根找到隔壁病房的一位老生物學家。他接過那截樹根,戴上老花鏡,仔細看了許久,說,這截樹根生前是一株參天的大樹,樹齡應該在千年以上……呵,死去后,它又在風雨中屹立了千年,倒下后,怕又是千年啊……
我問,這是什麼樹啊,竟然有萬年的生命。
托克拉克!老生物學家激動地說,只有托克拉克才能活着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托克拉克——維吾爾語就是“最美麗的樹”,它是頑強和悲壯的象徵,是生命的象徵!
握着那截樹根入睡的夜晚,我夢見了那遙遠的金色的樹林,那些金色的樹葉在風中發出金色的響聲……整個天空,整個夢境,都是一片燦爛奪目的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