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失業后,獨自沉淪了,常常一個人發獃,在深夜裡買醉。醉醺醺地回到家,就對女人施以拳腳。男人心頭有太多的苦,通過醉來自我消化,又通過打罵女人,來轉嫁出去。
終於有一天,女人神秘地失蹤了。拋下男人和兒子,再也沒有回來。
是兒子的哭鬧,讓他清醒過來。那一次,兒子哭得非常傷心,他習慣性地揮拳,準備去揍他,手揚起來了,淚也滑落下來。拳頭鬆了,心軟了,那一刻,男人徹底地醒了。
為了兒子,他像換了個人似的,里裡外外地忙碌着。為了生計,他幹了不少力氣活,低三下四地勞碌着。從前那種一家人其樂融融,工作安逸的日子,徹底遠去了。而所有的不如意,男人都隱忍着,負重前行。
生活苦點,工作累點,家裡亂點,沒有女人的日子孤寂點……這都不算什麼,唯一讓男人覺得抬不起頭的是,自己的落魄,給兒子丟了臉。有時,他在街上偶遇去上學或者放學回家的兒子,他都要躲着,繞開走。
沒有星星的黑夜,兒子就是唯一的星辰,就是自己的一切。男人這樣想着,天天警醒自己,照這樣做。
有一次,男人看見一群小夥伴欺負自己的兒子,齊聲數落:“沒媽的崽,沒臉的爹——”兒子非常無助地追着他們打,同伴鬨笑着,四下里散去。寂靜的街道,兒子孤獨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影子里,落滿了少年的淚。那瞬間,男人的心都要碎了,暗暗發誓,一定要找份體面的工作,讓兒子有尊嚴地融入同學當中,讓他的同學平視,甚至產生仰視。
男人終於找到一份很有文化、也很體面的工作——為劇組服務。儘管只是給演員們送飯,儘管有時連演員們的面都見不着,但不妨這夠面子。為了孩子,男人落下一個求演員簽名的怪毛病。哪怕腕再大,他也敢求;哪怕角再小,他也願求。
兒子有了這麼多明星簽名,漸漸地,成了孩子們心目中的明星。男人因為心誠,身子靈巧,模仿能力不錯,況且與人相處相當活泛,命運漸漸有了轉機。男人從送飯工做起,一路做到了威亞上的替身演員。
好歹,男人也算是一角了。
有時,男人拉兒子去電影院看自己演的電影,從頭看到尾,沒看到父親,也沒有在演職員表中發現父親的名字,兒子疑惑不解地問:“爸,哪有你呀!”男人跟兒子解釋了半天,兒子仍是不解:“我怎麼沒在電影里看到有鋼絲呀!爸,你不會一直在騙我吧?”
不帶兒子去拍攝現場看,讓這麼大的孩子完全理解威亞,確實有點難。可是,現場輕易不讓外人進的。就讓它永遠成謎吧。
那天還在教室上課,兒子被人接到醫院。看見全身插滿各種各樣的管子的父親,就癱軟在病床前,“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兒子抓住男人的手一邊哭一邊喊:“爸爸,你怎麼成這樣了?到底怎麼了!”
哭了很久,眼淚再也哭不出來了,兒子便不由自主地地聳顫着肩,抽噎着。兒子抽泣的時候,看見了大鬍子導演,看見了紅得發紫的明星叔叔阿姨……他們推門進來時,都高喊一聲:“威亞王。”
兒子不再覺得父親騙他,兒子覺得父親非常非常的偉大,那些大明星都來看爸爸,爸爸太了不起。
在醫院的日子,兒子認識了一個阿姨。她天天陪護着男人,她也像母親一樣,呵護着他。男人清醒后,第一句話就是:“兒子,從今往後,這個阿姨就是你的媽媽,好嗎?”
兒子重重地點點頭,拉着阿姨的手,脆甜地喊了一聲:“媽媽!”
八月八日,兒子陪着男人看奧運會開幕式,一家三口看奧運,最高興的莫過於兒子了。阿姨起身給爺倆一人端來一杯牛奶。這時,兒子對阿姨高喊一聲:“媽媽,我看見鋼絲了!”
那是點火儀式,李寧在“鳥巢”上空奔跑。男人對兒子說:“你看見他身上吊的鋼絲呀,這就是威亞,吊著演員或道具飛來飛去的鋼絲,英文叫wire。咱們一起來拼讀它吧——”
兒子就跟着男人,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大聲朗讀:“W—i—r—e。wire。”
阿姨低聲地對兒子說:“你爸爸真的太了不起了!”
兒子高興壞了,學着自己最喜歡的那個當紅明星的模樣,沖男人高喊:“威亞王!爸爸,你是威亞王!”
阿姨也笑了,輕聲地跟了一聲:“威亞王!”
多少年後,兒子長大了,不經意間翻看了男人當年的日記,在日記本的扉頁上,有這麼一句:“長的是苦難,短的是威亞。每一寸威亞上,都刻着生活的苦難。而每一寸威亞,就是自己一生中無以選擇的光陰。所以,我選擇在每一段時光,忘我地投入,吊在威亞上,用背影抵禦浸潤於生活之中的澀苦。那樣,苦難就可以暫時拋在腦後。”
兒子記住了,一個男人,一個了不起的父親,還有他的威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