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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開了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得得9

  1

  風,撕裂冬衣。天陰得象要塌了。傍晚的路人縮肩籠袖行色匆匆。忽然就想起顧城的《感覺》: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樓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在一片死灰中/走過兩個孩子/一個鮮紅/一個淡綠,這就是生活。他看着窗外,喝了一口茶,有點自嘲,冷天氣把自己弄得也多愁善感起來。

  分公司在這個城市成立不久,上面讓他來做督導培訓工作。每天朝九晚五,從沒有過這麼正常的作息規律。快三十歲了,才知道原來可以這麼輕鬆地活着。想想這幾年職場里沉浮,汲汲營營。歷經種種,有的象驕陽朗月,光輝耀眼;有的如水面泡沫,旋生旋滅。磨掉了一身傲氣,沉澱出一種純樸敦厚的平和心態,就象眼前濕熱的普洱。可是心裡總覺得空,真正想擁有的從來沒有得到,似乎一直在努力地接近幸福,結果總是徒勞而返。有機會換一個環境真不錯,只是北方的氣候不能適應,骨縫裡都灌滿了風。

  喜歡的哲學書攤在桌上,看與不看都好。他環視周圍,這是昨天無意中撞到的,實在是讓人喜歡的好地方。一半書吧,一半茶吧,空間不大,卻清靜優雅,可以看書品茶。只有兩個店員,各負責一邊,都是年輕安靜的女孩,不多話,會微笑着說“您好”。初來也不覺得陌生,一屋子的書香茶香,一屋子的舊光陰。

  這樣的空間容易讓人陷入回憶。遺忘了太多過去的時光,不知是悲哀,還是幸運。有些東西,太美好,讓人不願意動用任何詞語來形容,只在心裡默默放着。什麼時候開始懷舊了,原來不知不覺就要老了。當年馬不停蹄的熱愛與憂傷,只剩一把瘦瘦的記憶。

  他想起歸人,在一個安靜的文學網站寫字的女子。並不看好鋪天蓋地的網絡文學,也無暇流連其間。她的字不多,每個月會寫兩三次,他閑時就去看。她的文字里沒有笑,卻足見生命的清澈。詞淡意深的句子,字字有寒梅之香。她總會在某一刻令他心裡驚動,眼望着屏,心裡說,是的,就是這樣的。然後就有了怨:怎麼可以,怎麼可以把這短促又寂寞的人生一語道破呢?喜歡遺世獨立的凄艷,甚於平鋪直敘的雍容。有時不禁會想象,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子?極有靈性,善悟事物的真諦。眉目樣貌卻無從猜想,猶見她細細地,指尖捻花。

  “這是今年第一場雪呀!”

  “是啊!”

  兩個女孩在低聲交耳,語調里掩不住歡喜,是年輕的不着纖塵的歡喜。每個人出生時都是潔白的天使,後來羽翼被染了色,沾了灰,想象鳳凰一樣棲在高枝上。經歷一番滄海桑田,最後只想做一隻雪地上輕盈跳動的麻雀。他含了一口熱茶,移目窗外,就是那個時候,看到了她。

  2

  很久以後他還會惘然,那一刻的場景怎麼就象一幅相片,定了格,落了框,再也不能改變。如同宿命。她靜靜地站在門前的燈影里,微微仰視着天空。然後緩緩伸出一隻手臂,攤開掌心,不再動。雪花大朵大朵地落下來,周遭闃靜,時光凝止。

  思維出現空白再回過神來的時候會恍若隔世,又似乎不是很久,她推開厚重的玻璃門走進來時,他手裡的茶還是暖的。她不漂亮,一點也不。只是素,素得令人心驚。直發泄在肩上,不染不束。臉色蒼白,不胭不脂不粉不黛之下,透着一股靈秀。

  從她與兩個女孩的對話中知道,原來她是這裡的主人,叫“藍”。

  他每天晚飯後都會來,如果人在生活里心甘情願地形成一種習慣,時間就有了香氣。喜歡在這裡坐着,藏起一顆是非心,浮生清涼,風煙俱凈。

  她總會在。很多時候,她就那樣坐在窗口,靜靜地看,靜靜地聽。大自然的聲色眉睫比凡俗人事更能蠱惑人心。紅塵中一日日上演的都是雷同的戲,有着相似的煙火氣息。有時令人灰心,人生如戲,一人飾千面,千面如一人。演戲人即是觀戲人。若置身靜里,一陣天際來風,一場不速之雨,或是滿屋子微弱的光線,人倒是格外地清透安逸,彷彿換了一個天地,彷彿虛空把一切都說明白了,言語多餘。這人,是青冢上的草,是剛落蒂的嬰。

  偶爾,她也會回答買書人的詢問,或者給客人上茶,聲音低又軟。見了他,一句“來了”,象是極熟的人又無意寒暄。臉上是淡淡清喜。

  真正聊起來是因為那一次,他感冒了,不停地打噴嚏,流鼻涕,以至書也看不下去。忽然眼前就多了一杯薑糖水和一盒“快克”,抬頭正迎上她暖暖的目光,

  “我常感冒,隨時備着的。”

  他有一刻地走神,以至忘了說謝謝。

  3

  自那以後兩個人的對話變得自然起來,內容也漸漸豐富。他告訴她自己的名字:桂。有點女性化是吧?因為我有一個哥,在我沒出生之間父母很希望我是個女孩,母親又極喜歡桂花,所以提前取好了這個名字。沒想到事與願違,名字也懶得改了,我就這樣冒名頂替。

  “桂花很美吧?”她問,“我沒見過,看着圖片卻是很喜歡。”

  “非常美,花一簇簇的,秋天開起來的時候,芳香四溢。母親喜歡做桂花茶和桂花糕……”聽得她一副喜悅嚮往的神情。

  她也對他講自己的童年:那時候因為身體不好,爸媽怕我受欺負,總不讓我和小朋友一起玩。鄰居有個小女孩,每次受了欺負都會大聲喊:我去告訴我哥!真是羨慕死了。好想也有一個哥哥,陪伴並且庇護着自己。可是,有些願望,是不算數的。

  “沒問題,我當你哥吧。”不知怎麼就破口而出,他想都沒想。

  那以後,她就一直叫他“哥”,叫的時候就會淺淺地笑。可是他不很情願,有種感覺難以名狀。

  和她在一起,寂靜也是一種歡喜。

  “寫小說的****蠢蠢然,但還不到時刻,有時餓不見得真餓,是貪。”她把書攤在他面前,指着書頁讓他看,“這是在說我呢。”

  “你寫文章?”他一臉驚訝。

  “呵,不會寫的。”她輕笑着,低頭不語。

  “準備寫嗎?”

  “還不到時候。”

  “要是寫,別太苛刻,留些餘地。”

  “好吧,我只寫生離,不寫死別。其實我不喜歡小說,早些年讀過不少,近幾年幾乎不看了,盡量避開那些感動我的、賺取我眼淚的東西。也越來越沒有耐心看長篇,有時詩都嫌長。這樣發展下去,今後我不用看文了,只偶爾翻翻詞典就可以了。呵呵!”她淡淡地笑着。

  他卻如同從深秋的夜裡兜了一頭雨回來,涼意傳遍會身。究竟有隻什麼樣的魔手在她的生命里抽絲,一點點抽去她的熱情和勇氣,人不可以由着自己疲下去,殆下去,最後連活着的耐心也會失去。可他沒說。突然隔桌俯身過去,貼近她的臉,定定地凝視着。

  她嚇得后縮,“怎麼了?”

  “你看完了嗎?”

  “什麼?”

  “我就是一首最美最短的詩呀!”

  兩個人開懷大笑。他漸漸停住了,她仍然笑不能止,因為發現他大笑的時候竟然有深深的酒窩,而且只在右臉頰有一個。那麼可愛。一下就醉了。

  時間,每一天,開出一朵花來。

  4

  任務期滿,回公司復職已經三個月了,又陷入忙碌混亂的生活狀態,開始失眠,並且越來越嚴重。思念有多重,不重的,只是一整座秋山的落葉。

  那一天公司十周年慶典,他醉了酒。芸一直陪在身邊,這個美麗熱情的女孩喜歡他很久。喜歡,有時是因為相似,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喜歡,有時是因為相反,我在你身上發現了我所沒有的好。芸對他,近乎崇拜。但凡與他有關的,都是好,那是年少時才有的盲目與執着,芸一直保持着。

  他讓她離開,她不肯。他吼她,她仍不走。

  “你不知道我對你的感情嗎?”她終於表白。

  為什麼心沒有一點點的潮濕竟然感到枯萎?“我做你哥,叫我哥,永遠是你哥……”他有些語無倫次。

  芸終於哭着走了,他一個人癱軟在地,眼淚洶湧:“藍……”

  “藍,跟我走吧,到南方去。”

  “哥,我不能。”

  “那麼,我留下,只要你讓我留下。”

  “哥,我不能。”

  “是不想還是不能?”

  “不想。也不能。”

  ……

  那樣絕訣的對峙象把利刃,每次在心上掠過都會出血,痛不能忍。

  “藍,為什麼我只能做你哥……”他兀自喃喃昏睡過去。萬劫不復。

  應該怎麼和不想失去的人說再見?他什麼也沒說,悄悄離開的。還是忍不住在路上給她發了一條短信:藍,桂花開的時候,我帶着桂花來看你。

  5

  偶爾還會上網去看歸人,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出新,“如果你給我的一切,只能是一場夢。請你,永遠不要將我喚醒。”還停留在這篇散文的結尾。藍說過她也有夢,她從沒離開過那個城市,遠方,對她來說是個絢麗又虛幻的夢。我呢?我大概是那個“遠方”里的斷垣殘壁。翻歸人舊字的時候總會想起藍,想起初見她的那場雪,想起她微微咳的樣子,相對時甜美安靜的鼻息,想起所有與藍有關的細節,太疼。她不給他任何消息,他想聽聽她的聲音,好想。很多次拿起電話又放下,他怕,怕電話里聽到那一聲“哥”。

  歸人怎麼了,他猜疑,有事嗎?病了嗎?還是放棄了文字?她曾經寫過:把冷的字寫出來,心就暖了,至於為什麼,連自己也無由解釋。他想,其實她一定懂,他也懂。“寫字呵暖的人,保重。”這是他唯一一次給她的留言,署名:桂。

  對一個人,想極了,她就成了影子,藍無處不在。有時又似乎不是在想她,只靜靜地窩在椅子里吸煙,黑暗中偷窺時間那賊。有時候夜裡脫夢自醒,拉開窗,抬頭看,月明星稀。深吸幾口,夜涼如水,水氣中有桂花的清香。

  那天,很意外看到歸人更新,發表時間是十天前。更意外,竟然是一篇小說,那名字讓他的心忽地一沉——《桂花開了》。

  一行行看下去,他覺得震驚,漸漸地快要窒息。

  “……我有先天性心臟病,是不能結婚的。”他呆住了,又回頭重看,看了數遍,每個字都是一根釘子,嘭嘭地釘在心上。

  “……”

  “我們只有輕薄的命,卻在這樣短短的遭逢里,相知如鏡。哥,我是歡喜的。有些人的緣分,是錯肩。有些人的緣分,是廝守。而你與我,只有想念……”

  他看不清屏幕,用手擦掉眼淚,要不停地擦,

  “……”

  “我本不欲生,忽而生在世;我本不欲死,忽而死期至。哥,我答應過你,只寫生離,不寫死別,我失了約。哥,你答應過我,桂花開了,會來看我,你也失約。真有來世嗎?孟婆是慈悲的,我要向她討碗湯喝。”

  “……”

  他瘋一樣抓起電話,撥了她的號碼,等待的時間在掌心裡抖成碎片,終於通了——

  “藍!”他撕心裂肺地喊。

  許久,傳來一個陌生女人喑啞的聲音:“一周前,藍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