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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淵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pp958

  南國,她喜歡用這個詞去形容她成長的區域,春夏秋冬交替模糊,終年不見飄雪,可她依舊的眷戀這種不冷不熱的南蠻邊境,遠離帝都盛衰的聲勢浩大,也不至於捲入荒野里寡歡獨悲欣,她彷彿看見了自己皮相里也是如此的招搖不定居無定所。

  書架頂層有一個長四方空花瓶,裝有枯萎的百合花瓣和乾枯的植物,淡淡的花瓣馨香和乾枯樹枝氣味,是從宜家淘回來的小物件,放置屋內擺設,記得小時候,學校後面的破舊瓦房前開着很多野玫瑰,大都是粉紅色的,她天性趨近這種美艷的事物,忍不住靠近和獲得,課後,一個人偷偷跑去摘了滿滿一兜回來,一瓣一瓣撕下來,把空的礦泉水瓶子截開兩半,用下面半截裝滿撕開來的花瓣,一片片,如同黛玉葬花般細心照料,顧影自憐,自娛自樂,屋內芬芳漫溢,她貪婪的吸吮這種來自自然界的馨香,如同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味,讓她日夜神思。

  她喜歡趴在欄杆上看他遠遠的走來,明亮的笑容,帶着陽光的味道,從球場回來大汗淋漓散發青草的氣味,和一群男孩子嬉鬧地奔往教室,她痴痴的望着他,彷彿他就是她一直要等的王子。

  【小王子】的玫瑰花很幸運的成為小王子唯一守候愛她的人。她覺得很自卑,內心潮濕黑暗,不曾親近陽光,孤僻,離群,沒有夥伴,她避開同伴的眼光和熱鬧,躲進房間里看書,寫字,在書中她找到很多夥伴,遇見很多的人,給她帶來很多快樂和悲傷,儘管如此,她從不覺得孤獨。有時候她會趴在玻璃窗邊看着雨點從天而降,欣喜若狂,抑或自言自語,在玻璃窗上的水霧寫字,字體出現,消失,如同時間裡所有的記憶在隱現之間轉換,她無法確定這是怎樣的一種力量產生這種奇妙的景觀,但是她還是有點悲傷,她的世界里只有一個小小的窗口,躲在角落裡看人們聲色動蕩,來去不定,她無法融進去,就像異域來的孤兒,不屬於那塊領土,不被接納。母親曾說過她是個撿來的孩子,帶着睥睨的目光和唾棄的語氣對她說。她用手緊緊掐着衣角,望着父親,不可置信,父親忙不迭說,瞎說。

  那個不善言辭的男子,寵溺她,視她如掌上明珠,不曾大聲呵斥她半句,她一直信以為真她是他最愛的孩子,即便他當場否認了。後來她在父母的抽屜里發現了他於1993年寫下的一首詩,原來,原來她只是他們多餘的孩子,他一直護着她,對她呵護備至,卻不曾告知她真相,竭盡全力讓她過得好,送她讀書,教她識字,添置新衣,即便是小弟,也未必一年之中有幾次添新衣的機會,難怪母親總是怨她恨她。

  頓時木然,從父母房間出來,她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該往何處走,哪裡才是她的家?她的親生父母又是誰?在哪裡?一連串的問題湧上來,不知所措。

  她性格變得更加孤僻怪異,整日閉關在自己的房間里,寫字的時間更多了,是他教會她的,讓她找到一個可以說話的朋友,忠誠的守候在她身邊,本子越來越厚,她言辭愈發少,甚至不善組織言辭,與他們交談。母親有時候還會出言不遜,罵她打她,趁父親不在的時候,她不哭也不叫,任由棍子落在細嫩的皮膚上,頓時紅一塊青一塊,她一邊打一邊罵,非要她求饒,她就是不肯求饒,直到她打累才罷手。

  終究逃離她的魔掌,她回想起兒時夢魘的經歷,不禁冷笑,抓起一把魚食扔進魚缸,小魚從底部飛躍上來搶食,禁錮於一寸之地亦能如此快活自在,而她終歸在二十多年裡兜兜轉轉,從南東北,從西到南,從小鎮到大城市,又從石頭森林到荒原之上,她無法找到適合自己的居所和良人與己相處,除了自處。病症依舊得不到治癒,一和說會陪在她身邊,帶她看醫生,給她一個孩子,也許病情會得到好轉,她就不會繼續不安和在路上一直行走。

  一和,比她年長十七歲,平頭,穿着棉布褲,白色棉布T,大眼睛,雙眼皮,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線,嘴角上揚,有好看的法令紋。她剛到里安的時候,一和是她朋友派來接她的。他接過她手中的行李,她略有些拘謹,手腳不自覺的緊緊靠在一起,說,您好,我叫以良。一和記得茗跟他說過以良是個不喜與人交往的孤僻女子,所以也就大方地笑笑,自我介紹一番,為她開了車門,自個坐上座駕驅馳而去。

  她,輪廓分明,大眼睛,雙眼皮,柳葉眉,眼神清澈深邃,說話拘謹,寡言少語,穿着刺繡棉布裙,與人交談會不自覺的低下頭,躲閃目光,一和邊開車邊從車鏡里觀摩這個女子,暗自思忖起來。

  里安是個遠近聞名的古鎮,近些年來,漸漸被挖掘,並被開發成一個旅遊景區,正值淡季,遊客不多,一和也樂得清閑,自個在客棧後院里種植起牡丹,山藥,當歸,合歡樹,百合,海棠等植物,春季,客棧事務不多,請了幾個人回來幫忙,閑來無事,便一個人在後院里泡茶,拿一本書,躺在搖椅上看起來,時常忘了時日,不自覺的睡去,醒來已是晚霞黃昏,他也樂得如此清寧,免去紛爭和忙碌。

  以良入住客棧后,自覺擔當起打理客棧的事務,作為抵消房租,一和執拗不過,茗再三叮囑好好安妥以良,卻抵不過以良的倔強性子,只好隨了她去。她心裡自是清楚分明,旅居任何一處,都需要以瑣碎之事料理生活,施予與得到都在潛移默化之中去付出和獲得,與人之間的連接同時也在分享這份勞作的成果,她甘願以身嘗試。

  客棧臨河而建,分為上下兩層,全木構造,冬暖夏涼,後院種植花草,藥材,菜蔬,客棧的菜蔬大部分都是從後院採摘,也頗得遊客的好評。日起,清潔,安排一日入住和退房的事務,整理房間,侍弄後院的植物,安排妥帖,自顧的在後院的鞦韆上躺上一會,感受日光照耀,一縷縷的陽光在皮膚上移動,柔軟纖細,捕捉不住,她漸漸的戀上這種恬淡的風和日麗,有時候和一和一起侍弄花草,喝着茶話家常,他會跟她說哪一種植物有什麼功效,能夠治癒一些罹患雜症,她欣然聽着,眼前這個四十齣頭的男子,不濃不烈,不快不慢的說著,有時候也會和她下象棋,

  作書法,他能夠寫出一手好字,她在旁能夠作出一首好詩,各自對峙和相互成盟,她對他慢慢的接納和趨近,不再顯得拘束和局促不安之態。

  一和看在眼裡,眼神有些許的不安掠過,又兀自的端起茶喝起來,以良並沒發現他這個內心的普照,依舊在旁侍弄花草,突然歡聲雀躍地叫起來,你看,百合開出花來了,昨日還打嫣來着,我以為它要死了,說著一手拉起喝着茶的一和,一手指着剛冒出小小花瓣的百合欣喜說著,眼目里儘是孩子的純真和喜悅,儘管她不再年少,可是在一和眼裡,此刻的她展現出孩子的本性,女童的快樂,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率真,為小小的脆弱生命歡呼,植物的脆弱里分明的頑強和不可摧毀,正如她身上某些隱藏起來的特性。

  持續的勞作和相對,漸漸轉換成一種習慣,在一呼一吸之間從容相對和鑲入相互的生活習性,飲食,勞作,侍弄花草,走路,對待人事都在日漸深厚的時間裡相互的融入和窺見,不自覺的學習和模仿,以一種迅耳不聞不自知的方式持續不斷進入各自的深處。

  他習慣他在看書的時候,她在旁邊侍弄植物,偶爾喚叫他過來幫忙搬動花盆,或是一起侍弄,說說笑笑。她又開始恢復往昔夜半時分寫作的習慣,一個人關閉屋內,播放着CD,古琴的流水清幽婉轉流暢於屋內,輕微細緻,她把聲音調到極低,以免影響房客。裝上滿滿一杯白開水,兀自打開電腦寫起來,有些稿件一直延伸期限,周岩一直給她延長時間,也沒催她,她並不知道周岩是男是女,未曾見面,一直都用郵件聯絡,傳達信息,有時候也會寫長長的信給她,所遇所見的人眼目里傳達的悲歡離合,遊走各處所聞的支離破碎,一個路人,一件舊物,抑或一段故事,她從不講自己,彷彿自身是個禁忌,帶着秘密性事件在日月之中馳行,並無同伴得以援助,自始至終的孑然一身。周岩懂她,也始終的緘默,從一而終的靜默相待,給予她最大的空間。

  她寫完稿件,已是黎明破曉時分,才沉沉的躺下去。

  一和持續很長一段時間都看見她房間夜半時分還亮着,知曉她慣於自處,內心有些擔憂,不禁嘆息,想起茗說的話來,以良一旦潛心習作,容易引發病症,

  要多加小心照料。魚肚白破曉,他出神好一會才回過頭來,轉身去了一樓廳堂,拿起賬本開始一日的勞作。

  以良夜以繼日的寫作,黑白顛倒,內心如滔滔江海翻滾煎熬,潛伏某處的對手正伺機而動,好在她虛弱之時擒拿她,她好幾天都對周遭一切置若罔聞,一和喚她,和她對談,她不作回答,也不發表言辭,似乎一和在自導自演,自言自語,與她毫無關聯,她從未涉足對方的世界皮肉,自顧自的走在邊緣,悄無聲息的看台前幕後的故事情節起伏跌宕,意識清醒,表達模糊不清,或者直接沉默以對。

  起承轉合的情事,與人相關的事宜,無一不以無常之態潛行,企圖的意志一一瓦解、重整、修合、延展、相且,自成一體的結果和形狀,在歲月的催化下成型。她不斷的深化和清除,記憶的枯敗和鮮明裡的兇殘始終咬噬她的肺腑,她在逐一深厚的時間當中不斷用文字去寫他者的故事和發展,企圖從體內清除擯棄,使自己獲得新生和開始。

  所以,一次次的還是陷入自己故事的黑暗和光明裡,纏繞和無盡的悲欣。反覆暴戾,狂妄,叫喚,呼救,慘烈,容易暴怒,對身邊的人發脾氣,摔東西,情緒不安,容易黑白顛倒,時常一個人坐到天亮,什麼也沒做,只是獨自的在黑暗裡孤寂相對。一和身上有好幾處傷痕,都是以良發病的時候抓破的,一道道發紅的傷痕,像一條可怕的毒蛇,張牙舞爪,欲說還休。一和盡其所能抱住她發抖的身體,輕輕的撫慰她,像對待幼童,喃喃說道,不怕,有我在,不怕!

  以良慢慢的平靜下來,不再大聲呼叫,胡言亂語。一和慢慢鬆開手,她迅速的掙脫他的懷抱,瘋了似地往外跑,一和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跑出大街上,一輛大貨車在轉彎處迅速行駛,眼看就要撞過來,司機的心眼提得緊緊的,剎車也來不及了,一和飛身一躍把她拉到邊上,險些就身首異處,一和狠狠的甩了她一個耳光,又緊緊的擁着她嗚咽了起來,他也不知為何會那麼的擔心她,提心弔膽,畏懼她就這樣消失掉,一股莫名的怒火和憐惜之意由心升起。以良被他這狠狠的一巴掌扇醒了,才曉得剛才那一幕驚險之象,內心不免一陣恐懼,愈加的顫抖起來。在一和懷裡哭泣起來,像個孩子一樣。

  不知從何時起,一和對她產生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情感。第一眼見她寡淡少言,還是朝夕相處里生髮的情愫,抑或幽隱很久的爆發,他不知道,只是一種習慣,只要待在她身邊,內心安寧溫暖,與之舉案齊眉,種植花草,清潔,接待來去匆匆的遊客,儼然是山長水遠積厚的溫情厚意。

  以良緩過神來,已是半個月後的事。作品完結,交予周岩,告知一切安好,便沉匿。她習慣了清淡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喜熱鬧和過分的熱絡。每次作品的完結她都不過問後事,不曾與人交流個中緣由出處,一旦成型,自覺該離開和清除,如同分娩,孩子離開母體的羊水和滋養,繼承母體的部分基因,自個與這個世界一一連結和親近,與母體再也無直接的勾結,交予他者審視揣摩和斟酌。

  她是矛盾的,對於一和的示好並不是不知,自個也漸漸的沉潛於其中的一絲一毫,慢慢的灼熱和期待有所增進,卻又躊躇不前,對於感情的內斂和渴求始終讓她一直禁錮自己,無處訴說,只得用文字去描述。她自小的流離顛沛,感情得不到接納,讓她一直被孤立,被置於人群之外獨立生長,如同植株一樣,少許的陽光和雨露便心意滿足,以良也不曾去尋源,也許他們也最終忘掉了她,任由她無家可歸居無定所四處飄搖,她不懂得表達感情,在感情世界她顯得笨拙手足無措,也致使她始終的處於一種離索的狀態。

  一和給她一種平安安詳溫暖的感覺,這是她第一次感到來自他人的暖意,目光里傳達的柔和似水,即便無言也能夠訴說無限的情懷和歡欣,她從他身上收到訊號,他抱着她的時候全身會發抖,會不知所措,手腳不知該如何擺放,她畏懼自己陷進一個深不可測的漩渦里,她無法讓自己再次陷進黑暗裡,如同兒時的冰冷一點點冷卻她孱弱的身軀。她的感情通達了他,但是卻以迴旋周轉的方式行進,走走停停或者掉頭走回來。

  一和也覺知以良的情感,隱隱之中有種欣喜和不安,他不知該如何開口,這突如其來的感情,又恐怕傷了她。

  他要治癒她的病,他要給她一個家,讓她最終安定下來。怕只怕她無意與他一起共安居。次日,一如往常的清潔,處理客棧事務,侍弄後院植物,一和趁以良心態和緩,躺在鞦韆上慵懶的閱讀,試探的問,以良,三年過去了,你也漸漸的熟悉周遭一切,可否有去處?以良甚少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她一直沒有歸屬感,企圖能夠在路上找到歸屬感和良人,而久居里安,晃眼三年,這是她未曾想過的。

  經一和這一問,她凝住了,心裡微微一顫,些許的動容和惻隱。眼前這個溫厚男人,性情平穩,謙和有禮,寬憫待人,通情達意,知曉她內心的難處和不安,時常伴她左右,忍耐她發病時的暴戾和兇狠以及出言不遜,他從無厭言,始終如一的相待。也許他懂她,所以內心總是不忍。她渴求有個孩子,把全部的愛意給予他,可是沒有合適的男人能夠讓她感到和暖。

  嗯,三年恍惚間,路途遙遠,精細揣摩習性,潛入,貼近,研磨,混合,貌似渾然一體,也不知出路在何處,隨遇而安。以良淡淡的回答。心裡有所期待,卻又故作無所謂,她始終無法識別自己的感情歸處,自好讓它隨意流向。

  一和輕輕的擁着她微微顫抖的雙肩,有種悲涼的知覺,總想給予她更多,深化她內心,驅逐她內心的幽暗雜物,卻有點無從下手。

  以良,我想給你一個家,一個屬於我們的孩子,好嗎?一和從內心一點點的把話說完,這個願望在他心中壓抑太久太久了,如今說出來如釋重負,還是有些忐忑不安,希望她能夠給出他想要的答案。

  以良頓時木然,茫然不知所措,在他懷裡僵化,由又有些欣喜,似乎在做夢,她想要一個孩子,一個家,一個溫厚的良人,一和很適宜,可是總覺得有些什麼事不合時宜的,卻說不上來。她不回答,也不否認,輕輕的在他額頭親了一下,他把她抱得更緊了。

  情愛的衍生從沒有明確的開始和終結,形式和內容足以構造它內在的豐厚,臻於幽微小事,耽於無常萬變。

  她內心深處依舊的複雜繁亂,歸於何處,何處是歸途,她將於哪裡終結,無從探測和窺視,自顧順應內在某時的心意,觀照內外的容顏,好以通透靈魂深處的情愛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