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的雨季看不到頭,從五月就開始下,一直下到七月,好像是天壞了一個大洞。樂湮把臉盆、小鋁鍋,甚至刷牙的杯子全都拿出來接水,她的屋頂已經是千瘡百孔了。
雨稍微小一點,葉岩便上房揭瓦了,他想在下面鋪一層塑膠薄膜也許會好一點呢。多老的房子呀,瓦礫的縫隙里長滿了小植物,綠綠的一片,有好多還開出了野薔薇一樣粉白的花,樂湮不肯讓葉岩扔掉,摘下來,插在接滿雨水的臉盆,小鋁鍋,還有刷牙的杯子里,葉岩笑着說這是天生天養,和他一樣。葉岩很小的時候就沒有爸爸媽媽了,這座老房子是他的唯一。
每次小電視里播樓盤廣告,樂湮都睜大了眼睛去看,復層,躍層,小高層,卻都沒有屬於她的那一層。她老是想,住在那裡面的都是些什麼人呀,為什麼同樣都是錢,他們就能賺到那麼多,而葉岩每天天不亮就去早點鋪子幫忙,八點的時候又去文化宮教孩子們武術,下午還騎着自行車滿世界送快遞,卻只能住在窪子街,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
可是樂湮從來都不會在葉岩面前提到房子,她只會把現在這間小小的破房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窗子上糊上彩色的玻璃紙,然後掛一塊她自己用碎布拼湊的手工窗帘,窗台上栽上一束一束的花,什麼季節都有花開。樂湮還在牆上畫滿了熱帶魚,五彩斑斕的,游滿了整間屋子,只是最近老下雨,那些油彩全都泡爛了,流下來,像是魚在哭泣。
樂湮的部門主管過生日,在家裡開派對,請大家一起去開心。樂湮也去了,好大的房子,像個迷宮,客廳的中央用透明的水晶玻璃杯堆了一座好高的塔,香檳瀑布一樣從第一個杯子溢出來,斟滿了每一個杯子,樂湮終於知道了什麼叫做流光溢彩。淡淡的音樂響起來,來賓們端着杯子向主人祝福,樂湮也想說些祝福的話,就過去端酒杯,誰知道她剛碰到杯子,整座塔就倒了,有人在喊,你怎麼能從最下面一層拿呢。香檳潑了樂湮一頭一臉,主人讓她去洗一下,樂湮就把水龍頭擰到最大,然後在嘩嘩的水聲里難過地哭出來。
那晚樂湮在日記里寫,我到底想要個房子還是要個家……葉岩躡手躡腳地躲到後面偷看,被樂湮發現了,樂湮就把日記本狠狠地砸在葉岩臉上,說你看啊,你看啊。夾在日記本里那些樂湮收集了很久的樓盤圖片散了一地。葉岩靠在牆上,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外面又開始下雨了,牆壁上泡爛的油彩全都蹭到葉岩臉上,像是彩色的眼淚。
第二天,葉岩又找到了一份工作,每天晚上去一個建築工地的外牆上刷廣告招貼,要十二點之後才能回來。樂湮就每天躺在床上,晴天的時候看星星,雨天的時候看瀑布。無聊的時候,她又開始畫那些魚。
樂湮的那個部門主管剛過完生日,他的老公就又過生日了,又開派對,本來樂湮不想去的,可又怕主管不高興,只好又跟着去了。倒香檳的時候,樂湮看見好幾個人都偷偷朝她這邊看,好像還在偷偷地笑,好尷尬哦,所以趁別人不注意,樂湮就跑到後面一棟樓去了,那座房子更大,她轉啊轉的就迷路了,找不到出口。她便坐在地毯上,靠着牆壁努力回想來時的路,想着想着,眼淚便掉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那個部門主管跑過來了,說你怎麼跑到這裡來啦,快去吃蛋糕吧,還要唱生日歌呢。樂湮站起來,揉揉眼睛。主管奇怪地問,你怎麼哭了。樂湮連忙說,沒有啊沒有啊,你們家是新裝修的吧,我一聞見油漆眼睛就流淚。樂湮說完就跑開了。
那天晚上樂湮回家的時候,葉岩還沒有回來,她就一個人趴在床上哭,哭得累了才想起來,今天下雨房子怎麼沒有漏雨呢。抬頭一看,原來是頭頂上拉了一塊舊的廣告招貼,把屋頂遮得嚴嚴實實的。那個廣告招貼好像是蚊香的宣傳畫,深邃的夜空,繁星閃爍,下面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在偷偷吻旁邊睡著了的男孩……多浪漫呀,下雨天也能看見星星。
葉岩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樂湮假裝睡著了,葉岩可能是太累了,一躺下便也睡著了。樂湮就偷偷坐起來,在葉岩的臉上輕輕吻了一下,樂湮臉上的淚水還沒有干呢,粘在葉岩的睫毛上,像是水晶。
今天居委會的好婆找到葉岩,告訴他窪子街要拆遷了,說是要開發旅遊,建一座海洋展覽館。好婆是看着葉岩長大的,一直都很照顧他。好婆問葉岩有沒有什麼要求,葉岩就翻出樂湮的日記本,把裡面所有的樓盤圖片全都拿給好婆看,復層,躍層,小高層,我只要其中一層。
那段時間,葉岩特別高興,走路都是跳着的。樂湮問他為什麼,他也不說,他想給她一個驚喜。天終於不下雨了,陽光跑出來,牆壁上那些彩色的熱帶魚突然一干,全都裂了,輕輕一碰,五彩斑斕的,碎了一地。樂湮想要重新畫好,卻發現瓶子里的油彩也全都幹掉了。樂湮就難過地想,還是雨季好,熱帶魚沒有了還可以重畫。
那個部門主管的兒子又過生日,樂湮沒有去,隔幾天就被公司裁員了,剛好給自己放一個長假。樂湮對葉岩說,想回老家看看。葉岩說好啊。心裡卻想,等她回來的時候應該已經搬完家了,剛好是個大大的驚喜。
最近窪子街的鄰居們一起去看了新房子,不是復層,不是躍層,不是小高層,完全不是樂湮喜歡的圖片里的樣子,但新房子對葉岩來說已經足夠大了,兩室一廳,七十平米,葉岩還打算在客廳里搭一個小閣樓,那樣不就是躍層了嘛。只是新房子不管是下雨,還是晴天,仰起頭都看不見星星。
新家終於弄好了,葉岩趕忙跑去樂湮的老家想要接她回來,她卻不在,樂湮的媽媽說,她沒有回來過啊,她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的嗎?葉岩又打她手機,她說,我在老家啊,一切都好,你放心。葉岩說,我現在就在你的老家呢。樂湮就掛斷了電話。再打,關機。
葉岩回到窪子街的時候,才知道樂湮已經回來過了,拿走了她所有的東西,衣服,唱片,雜誌,連水杯里的牙刷都抽走了,葉岩知道,這次她是真的走了。外面又開始下雨了,屋頂上遮雨的廣告招貼積滿了水,滿天的星星一下子砸下來,葉岩濕漉漉的坐在廣告招貼上終於忍不住哭了。
窪子街很快就沒有了,變成了海洋館,樂湮好像得到了馬良的神筆,從前畫在牆壁上的那些熱帶魚全都變得活生生的。居委會的好婆也很照顧葉岩,安排他進了海洋館做了一名飼養員,葉岩做得特別努力,把那些熱帶魚養得肥肥的。
葉岩的房子裝修了很久,總是在不停地返工,他突然變得特別挑剔,地板的顏色,牆紙的花紋,還有窗帘,燈飾,傢具,像是所有的雄性動物到了春天一樣,想把自己的窩壘得花哨一點,吸引異性。海洋館的同事說了幾次了,說是有個女孩子,樣子長得還不錯,也沒什麼要求,只要男孩子有房子就可以,問葉岩要不要見一面。葉岩笑笑,見就見吧,反正樂湮都走了,反正早晚要結婚。
那天下班的時候,同事就塞給葉岩一張電影票,她說另一張在女孩子那裡。葉岩過去的時候,電影還沒開始,燈光亮着,大喇叭里在放戴佩妮的《怎樣》,他在外面的小窗口買爆米花,飲料,然後找座位,36排17號。雙座的舊帆布沙發,卻坐着另一個人。樂湮?葉岩愣住了,這世界也太小了吧。樂湮也愣住了,尷尬地笑笑。
“如果我們現在還在一起會是怎樣,我們是不是還是深愛着對方,像開始時那樣,握着手就算天快亮……”戴佩妮來不及唱完,燈光就暗下來,電影開始了,是張藝謀的《十面埋伏》,中間那些憂傷的鏡頭不停地讓人笑場。樂湮也跟在後面笑,畫面亮起來,葉岩轉過去看她的臉,笑得那麼憂傷。
狹小的舊帆布沙發,爆米花就擺在中間,葉岩好幾次去夾爆米花的時候,都碰到樂湮的手指。她想要勾他的手指,他卻躲開了,爆米花散落一地。
同事追着問,結果怎樣?葉岩搖搖頭。後來同事又介紹了幾個女孩子,還是沒結果。同事都急了,葉岩,你到底喜歡什麼樣子的?葉岩不說話,呵呵地笑。同事罵一句,你有病啊,就知道笑。
就這一句,葉岩還真的病了。先是鼻子老流血,本來以為是上火,後來,居然流到止不住。去醫院查,醫生說,你的家人呢?葉岩說,我沒有家人,什麼病就跟我說吧,我撐得住。醫生說,先天障礙性貧血。葉岩以為只是貧血,沒什麼事,誰知道第二天就住進了重症病房。
重症病房的對面樓便是兒童病房,隔着窗子都能看見對面牆上畫著的熱帶魚,還有綠色的水藻。又開始老下雨,下得那些魚都褪色了。
醫生說,已經找到了相匹配的骨髓,隨時都可以手術。好婆說,不行把房子先賣了吧,保命要緊。葉岩點點頭。由居委會出面,房子隔一天就賣掉了。手術也很成功。出院后,葉岩在離窪子街更遠的地方租了一間民房,雖然小一點,但是靠着花農的薰衣草田,推開窗子,便是滿滿的香味。
同事埋怨了葉岩好幾次,那麼多的好女孩子,你就沒一個喜歡的?葉岩說,我就喜歡第一個。儘管他說的聲音很小,但同事還是聽見了。
隔一天,葉岩去喂一組熱帶魚,遠遠地就看見樂湮了。葉岩就愣在那裡,看着她,心裡難過極了。
樂湮說,你的同事說你找我?葉岩說,上次張藝謀拍的《十面埋伏》一點也不好看,陳凱歌的《無極》要上映了,我想請你看。樂湮說,可是我不想看。葉岩就不知道說什麼了。樂湮又說,我想看動畫片,《海底總動員》,裡面好多怪物熱帶魚。
樂湮又搬去了葉岩那裡住,日子便又回到了最初的樣子,窗外的薰衣草花田,熏得人迷醉,恍惚中間那段時光,只是一場夢,夢醒后,頭頂又是漫天的星光,還有牆壁上的熱帶魚,游來又游去,游去又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