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澤還記得接陳曉春第一個電話時,她咋咋呼呼地說,宋青,我殺過來了,快來接我啊,我在出站口的南口。
林澤有點蒙,那邊接著說,我穿了一條紅裙子啊,為了讓你認出來,你快點來吧,我所有東西一併帶過來了,如果你不來,我會殺了你!
林澤就笑了。這一笑,那邊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打錯了,看看,我多粗心。
說完掛了,林澤覺得有意思,大早晨接了一個打錯的電話,而且是風風火火從外地趕來謀生的一個女孩子,可能是奔着叫宋青的人來的。宋青?男人還是女人?
三十歲的林澤有不錯的公司,一步步從底層到老總,來深圳的十年簡直就是血淚史,當時來的時候只有一個行李,最貧困時只有半碗方便麵吃,可是也挺過來了。如今是嬌妻愛子,妻是美麗如花,子是可愛萬端,如果他沒有錢,他不可能有今天這一切!
可總有什麼是心底欠缺的,日子過得如冷了的油,看着有些膩,不想再吃了,又如吃了多日的麵包,一個味道,於是麻木。
打開電腦,他去聯眾上玩遊戲,玩着玩着,突然他想起再回撥一個電話給她,畢竟,能接到她的電話就是緣分,這是個冷漠而生硬的城市,萬一讓人拐去怎麼辦?
林澤回撥了電話。
是我。他說,還好嗎?找到你朋友了嗎?
我正在打電話,那個女孩子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有時間我請你喝茶,你們深圳人不是愛喝茶嗎?算我賠禮了好不好?
他放了電話,繼續玩鬥地主,不一會兒他就成了地主,他想,這個早晨是有點不同的。
他正笑,那邊電話又打了過來,還是那個號,女孩子接着問,你沒生氣吧?他說,沒事,我有時候也老打錯。
你能幫幫我嗎?女孩子的聲音有了一絲求助的意味,我的朋友出了差,要到下午才回來,本來我們約好是下午到,但我提前了,你能幫幫我嗎?
林澤覺得這個女孩子很直率,甚至有些冒昧,剛到深圳就這麼大膽求助於一個陌生人,他想,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如他當年一樣啊。
你怎麼確定我要幫你?
聽你的聲音啊,你看,你沒有生氣,而且還回撥了一個電話給我,這證明一是你有時間,二是你不是個壞人,你怕我走丟了。
他笑了,說,你等我,三十分鐘趕到。
二
三十分鐘后他開着不錯的本田雅閣出現在火車站,有多少年他不來火車站了?十年前他從這裡下的車,後來就不再坐火車了,甚至坐飛機都嫌煩呢。
然後他看到了那個女孩子,一個穿着紅裙子守着四個大箱子的女孩子,一臉的疲憊,可是真年輕啊,一如他的當年。
他伸出手去,我是林澤,來,上車。
哇,帥哥啊。女孩子叫起來,天哪 ,我的艷福不淺!林澤一下就笑了,這是個多生猛的女孩子啊,雖然與他下車的地方一樣,可是心情卻大大的不同。
在車上,女孩子不停地說著話,很純正的京片子,來深圳十年,林澤已經被這個城市同化得差不多了,他早已經說了一口流利的粵語,但在女孩子面前,他恢復了自己的京片子。
當他說出一口流利的京片子時,女孩子不顧他開着車,拍了拍他的肩,行啊,哥兒們,我可找到組織了,我媽死攔活拽不讓我來,看,一來就遇到了哥兒們。
你的芳名?
不是芳名,俺叫陳曉春,知道香港那個演韋小寶的陳曉春嗎,同名同姓,記住了?
曉春,好名字。我拉你去哪兒?
我死黨那裡啊,她自己有一個小巢,收留我幾天,給,這是地址。
可你沒鑰匙啊,林澤想,這個曉春,怎麼好像沒腦子啊。但他知道,這個丫頭投靠的是一個女孩子,這讓他放心了許多。
所以你要負責我到我死黨回來,不如,你請我吃飯吧,反正我也沒有幾個錢。我早就餓得不行了。
林澤就笑了,你的臉皮可真厚。
曉春嘻嘻笑着,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真的嗎?我的死黨告訴我,到深圳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學會臉皮厚。
可你有工作了嗎?
當然,她說,人家聘我來的,月薪才一萬,真不想來。
好狂的口氣!哪個公司?
陳曉春掏出一張名片,喏,這個鬼公司。
林澤掃了一眼,心裡一震,那是深圳的一個德國公司,很有名的外企,據說員工幾乎都念過MBA,這小丫頭片子,真沒想到啊。
陳曉春折騰自己那一堆證件時,林澤看到了她的畢業證,北外。他說,學的德語?陳曉春笑着,法國,德語是選修的,不過,學的不比法語差。
好,林澤誇她,和我當年一樣。想當年,他也如此出色,兩個學位,三門外語,玩似的就拿下來的,不像他太太,就知道把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弄到臉上,大學學的那些東西早就扔掉了,勸她多讀點書,她便說,我只希望做日本女人,插插花學學茶藝,才懶得費那個腦子。
那天下午他們找了一個茶館,能吃能喝的那種,環境優雅,價格昂貴。林澤一直聽陳曉春咋咋呼呼地說,說她們學校的事,說自己那潰不成軍的初戀,說死黨死拉活拽讓她來,還說假如此處不留爺立刻打道回府,反正北京有一個法國公司也看中了她!
她一邊說一邊吃,語速非常快,林澤感嘆她的能吃,四個菜兩個小點心吃個凈光,吃完了她說,深圳菜可真難吃,不如咱北京,你說呢?
結賬時她一聽一千塊,和服務生嚷嚷着,這麼貴,孫二娘的黑店吧,這個破深圳!
林澤就笑了,掏出卡說,別大驚小怪,想着掙了銀子請我喝茶,你可說過的!
下午六點時,宋青的電話打了過來,陳曉春大聲地嚷着,你個鬼東西跑哪去了,你害死我了,搞得我給一個男人一個勁獻媚,趕緊回來接我!
你這也叫獻媚?林澤笑得肚子疼,可裝得很正經,以後有事就給我打電話,誰讓咱是哥兒們了呢。
你跑不了了,陳曉春說,小心我騷擾你!
歡迎騷擾,林澤說。他覺得自己壓力太大也太正經了,今天這一天過的日子簡直和電影一樣,有點像他年輕的時候。
三
後來,林澤煩了的時候就會打電話,小丫頭片子,有空嗎?陪老哥喝杯茶吧。
他們還是常常去那個茶樓,陳曉春後來才看了看茶樓的名字,一水茶緣。她還是張狂地說著,把深圳一頓亂罵,一點也不像個白領,衣服常常穿得亂七八糟,她才不管呢。可是職位卻越升越高,半年之後,陳曉春成了一個小部門的主管,手下有三個兵,她說,都比我年紀大,都比我資歷深,但特別聽話,你說,我是不是還可以?
林澤就摸了摸她的短髮,那是,也不看看是誰的妹妹。
他想,他是偶然把她從街上拉來的,她是他的偶然。
聖誕節,他們一起去世界之窗看煙火,陳曉春把車開得飛快,夜色闌珊中,汽車音響里響着刀郎的歌,凄美而衰敗——我依然相信是老天讓你我相約……他們沉默了好長時間,這是很少有的情況,很少的沉默讓他們有些尷尬,他們同時伸出手去想換一盒盤時,他們的手碰在了一起。
僅僅是一個剎那,也許只有十分之一秒吧,倏然分開。再突然,林澤的手忽然過來,搭在陳曉春的手上,陳曉春的手沒有動,然後展顏一笑:你是不是怕我開車太危險?
是啊,這句話拉開了他們的距離,他們換了位子,又開始說笑起來,剛才的一幕好像是幻覺一樣,到了世界之窗,看到煙火在空中炸裂綻放,陳曉春忽然呵呵地笑起來,那笑聲有些鬼媚,但分外清楚。林澤覺得心裡涼意漸起,他們之間是隔着銀河的。陳曉春說,再美麗的煙花也是短暫的一瞬,只是一瞬而已。
他們之間什麼都明白,可什麼都不能說,一說就破。有些東西還是不說的好,如果說了,就可能是萬劫不復的下場——他不想失去這個冰雪聰明的女孩子,他的妹妹。
過年之後,他們在一起喝茶的時候明顯少了,偶爾在一起喝茶,她也不似以前那麼能說,偶爾的沉默讓他們有了些許的尷尬,林澤知道那尷尬是為什麼,那尷尬里,是他和她的愛情。
可是他能給她什麼?他曾經對陳曉春說過他的家,那個完美得有些殘缺的家,說的時候,他一臉的安靜,陳曉春只說,嫂子好福氣啊,真讓人羨慕。
到來年春天的時候,林澤忽然接到的陳曉春的電話,她說,老同志,我要和你告別了,我要去德國總部了。
四
為什麼要走?他問她。
她笑着,看着他,忽然間滿眼淚水,然後她笑了:不喜歡在一個地方待得太久了,我想做一隻候鳥,定期地遷徙,只有那樣才會讓人想念不是?
最後一次,他們仍然去了“一水茶緣”,她依舊嚷着,我請客我請客,這是兩年前我欠了你的。
不,林澤也笑着,我還請你,我要讓你欠我一輩子。
很快,他們都喝多了,他說,小丫頭片子,哥能抱你一下嗎?
她從對面過來,然後緊緊地擁抱着他,當抬起頭時,她的眼裡全是眼淚了,她說,為什麼無緣的我,不是來得太早就是太遲?
從“一水茶緣”出來的時候,深圳下起了冬雨,路很滑,陳曉春裸着小腿往前跑着,她執意不讓他送,她說,我想一個人走走。
林澤站在冬雨的街頭,感覺臉上冰冰的涼,風一吹,有乾澀的疼。
等春天來了就好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