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4年夏天,在三亞,我遇到了一個叫“城市農作物”的詩人,是那種出版過詩集還在圈子裡名聲響噹噹的人物。
是在好友吉柏的婚禮上,“城市農作物”是那場婚禮的司儀,穿一套咖啡色印着許多古錢幣的絲綢對襟衫、寬口布鞋,精心休整的鬍鬚、蓬亂長發,還有一雙一般詩人都有的猶豫而不妥協的眼睛。我的眼睛從一開始就跟着他,時斷時續的,我這樣做,完全是因為婚禮實在冗長和矯飾,而他又剛好具備了被我研究和取笑的特質。他在台上宣布“夫妻對拜”時,突然就朝我斜睨過來,不長,大約3秒鐘,我抿着嘴唇,揚起眉毛忍俊不禁地看他,他馬上惴惴地收回了眼光。
這種大場面里的小景緻,的確很有意思。
“城市農作物”繼續主持他的婚禮,然而他那被我發現的一記斜睨,在他想來顯然出乎他意料,所以再念“一鞠躬”時,他的台詞和姿勢便不如先前那麼流暢安穩了。這年頭在外面混,哪個男人不是十分圓滑又玲瓏八面?但是,“城市農作物”顯然不會。
吃飯時,“城市農作物”引導着一對新人四處敬酒,無限詩意又大方,所有禮節言辭他都掌握得恰到好處。我身旁原本是沒有空位的,不知什麼時候安插進一張凳子來,“城市農作物”敬完酒便飄然坐下,他絲綢的衫子撞到我的手臂上,優柔而曖昧的聲音:“我是‘城市農作物’,覺得冗長的話叫我農作物也行;萬一還彆扭叫我周陶,周陶是我的真名。聽說你也是詩人,幸會幸會啊。”他雙手一拱面朝我,我儀態萬方地陪笑,心裡是不爽快的,我沒想到他會在最後補上一句“聽說你也是詩人”。
那頓飯吃得尷尬而厭煩,因為大詩人在眾目睽睽之下,不時向我敬酒,給我夾菜,炫耀他的詩史,他似乎已篤定地認為,遇見我便是遇見知音。
司儀工作至晚上已基本結束,之後我被安排進一家四星級賓館,整晚都是在艷羨吉柏找到殷實老公也蔭庇了我,早上醒來卻見周陶扭捏着立在門外:“‘大鬍子’,這賓館住得不錯吧?”原來賓館是他安排的,他還叫我曾經的老土筆名“大鬍子”。我受寵若驚也有些怒火中燒,但又不至於發作。吉柏說,周陶在她那裡看過我的詩歌,誇讚過我有潛質,說有機會見到我一定好好交流把酒言歡。
可三亞並不是我貪戀和想把酒言歡的地方,我要回北京,那裡有我的安茗。周陶送我去機場,穿了橘紅對襟短衫、開的那輛海南馬自達,外表不很乾凈,裡面卻有淡雅的薰衣草味。在路上,誰也無話,收音機里放着我聽不懂的海南笑話。我覺得我應該問問他老家在哪,在什麼單位高就,或者結婚沒有,但想想問了又有什麼用。
要上飛機的時候,周陶突然展開雙臂,一雙長而瘦弱的臂膀搖晃在眼前,他說:“告別一下吧。”我笑笑,反正一面之緣從此風波萬里,於是盈盈地碰過去,再拍拍他的肩,他於是也拍拍我的。轉身、踏上旋梯,有那麼一點點哀傷湧上來,說不出確切原由。或許是因為,自己曾經也是一個巨牛無比的詩人吧。
2
抵達北京,打開手機,有陌生短信:“我的整個夏天、整個2004年、以及傾注在一個城市的所有情緒,全被你的兩天居留,弄得體無完膚。”我笑着回信息:“我到家了,謝謝你的款待和關照。”
我當然把三亞的這個小小事故講給了安茗聽,安茗聽得心不在焉,不屑地轉移話題:“去海南幹嘛不去天涯海角看看?”手機在兜里,還有那條短信,我終究沒展示給他。縱使只是一個無聊詩人的鬧劇,留給自己獨自欣賞也不啻為一個可愛秘密。
再和同學通電話,包括那些沒參加過三亞婚禮的,都興緻勃勃地跟我提周陶,語氣中充滿了要看把戲的期待。我說我不具備艷遇或出軌氣質,何況,你們不都是知道我和安茗的嗎,無比安穩篤定的一對情侶,不久后也許就要結婚了。吉柏說:“三亞也許比北京適合你,周陶也是不錯的男子,家境殷實,他的詩歌也還賣得不錯。”我大笑:“還說點他的事情吧,我愛聽。”
幾乎忘掉了周陶的時候,在上接到消息:“是我。”我拒絕,他再來:“真的是我。”再拒絕,他又說:“‘大鬍子’,是我啊。”我禁不住笑出聲來。那是很陰暗的一個上午,有詩人送上門來讓我“蹂躪”,未嘗不是件好事。
問好后,他發來:“那末/我不是經常想你的/只是偶然/我會因為你而熱淚盈眶。”我驚懼地關了窗口,生怕這肉麻詩句被同事發現;再問“你還好吧?”他發過來:“不好又何妨/有被你驚鴻一瞥過後灼的傷/不好亦好。”我隱身,他還是大段大段地來討好我。我說:“求求你周陶,請用正常人的方式。”他的頭像晶瑩地閃着,卻不再騷擾我。
3
周陶並不經常出現,可是每出現一次都必讓我驚異,要麼是我在深夜三點突然上線后他的頭像也跟着亮了;要麼是我跟安茗鬧了矛盾要找人發泄,他的短信也就來了。許是被我不斷譏諷或拒絕,他漸漸地也開始採取接近“正常人”的表達方式,比如“飯否”、“你那裡颳風了嗎”、“首都讓你難過的話,就來三亞看海吧”。
都是利用電話網絡,無規則地聯絡,於我是消遣,偶爾裝得正經八百地點評一下周陶的詩,也是很玩味的事情。可吉柏對我說,周陶可用了心,自我走後就用一顆浪漫詩人的期待之心,等候我的熱烈回應。詩人都是脆弱的,所以她不忍心把我已有男友的事實告訴他。
不告訴也好,反正如此平凡而累贅的日子,加一點詩人的詭異氣息,氛圍會變得香艷一些。
安茗某天在我的里看到“城市農作物”,撣起手指“嘣嘣嘣”地敲了他三下:“你變態!”他這個動作讓我甚是厭惡,這世道不變態的有幾個。
2004年11月4號,接到包裹,打開看,是周陶的,祝我生日快樂:“我看到一張不協和但又協和的照片時/有一種痛楚告訴我/今天是你的生日。”禮物是一個小數碼相機,我和安茗都嚮往許久的那款。周陶說他做了一宗生意發了點小財。相機並不是曖昧禮物,我虛榮嘛,當然欣然笑納。打開,裡面存着三張照片,不知是誰站在哪個角度,拍下了我和周陶在一起的樣子,和諧自然如情侶,陪襯姿勢彷彿愛情。看了幾遍,把玩一番把照片刪了。然後跟安茗說,一個發了財的男同學送的相機。安茗呵呵地笑:“變態,明知道肉包子打狗。”現實並不安穩快活,安茗卻越來越俗。
而三亞,還有那麼遙遠又不可能的一個人,還在對我步步逼近。許多不規則的詩歌,胡亂邏輯的短信,偶爾一片葉子或者一個據說裝滿海風的空信封,周陶恍若天外哲人。
4
北京下了2004年的第一場雪后,我跟安茗說:“要不,咱們結婚吧。”他聳聳肩:“也成啊。”我突然感到後背的冰涼冷落,不知為什麼蹦出那句話:“不成就拉倒!”那次三亞之行后,不知為何我變得很煩躁。安茗諷刺:“‘城市農作物’最近沒跟你寫詩?”我不理他,我覺得他媽的跟一正人君子或一個變態詩人,其實沒有根本上的差別。
我在上問周陶:“北京下雪了,沒看過雪吧,要不飛過來看看?”他發過來N個破碎的心:“也許明天黃昏7點,你會發現一千朵雪花和一個我。”這句話讓我怦然心動。
第二天雪停了,街上的積雪被環衛工人們堆在了路旁邊。我坐在去機場的車上,想起周陶穿着絲綢留着小鬍子的樣子,覺得這個冬天終於出現了點意外。他卻穿了大紅的羽絨服,潔白圍巾。短髮,下巴有新鮮胡茬的青綠痕迹。周陶還拖了兩個大大的旅行箱。這一次卻是我展開雙臂迎接他,懷抱里有淡淡香水味的男子。他的擁抱結實而貪婪,和一個激情昂揚的男人迎接心愛女人的方式別無二致。
周陶居然要居留北京,一個人攜着他的無數詩歌,以及不再做詩人的鏗鏘理想。他對我說,吉柏已跟他說了,我不會嫁給一個詩人。我苦笑:“那她有沒有告訴你,我其實有了男朋友呢?”周陶頭也不抬:“那又怎樣?即使你已為人妻,那又怎樣?”
我已為他訂了酒店,四星級的,訂了一天。我把他帶到房間的一剎那,我幾乎就要被他掠到懷抱里去,但是終究沒有。誰和誰還有我和周陶這樣陌生?儘管我們彷彿已經熟稔非常。我想起我離開家的時候,故意把設置了記住密碼自動上線,是怕萬一在周陶這裡遇害,安茗可以來救援嗎?鬼知道。
5
我帶他去前門,在每個攤位上買一點點東西,一路吃下去,吃到最後兩個人已是負重又懷孕的袋鼠般,然後不得不兩個人攙扶,然後不得不需要我送他回酒店。手機設置成震動,整個黃昏到深夜,它乖乖地睡在我的口袋裡一動不動。
我對周陶說:“晚上你乖乖的,不要脫衣服。”他果真就不脫,還將皮帶扣子往裡縮回了兩個。他不是聖人,也有七情六慾,食人間煙火。
安茗的短信是很晚的深夜來的,他像詩人似的:“我把我們的臟衣服全洗乾淨了,你在哪裡呢/我把我們的房子整個兒打掃了兩遍,你在哪裡呢/我把我們的小電飯鍋給燒着了/你在哪裡呢……”
我醒來的時候,周陶已不知去向,他行事一向拖沓口羅唆如詩人,這一回卻隻言片語都沒留下就利落而去。安茗說:“我把我們整個夏天喝過的礦泉水瓶子都賣了/一共250個/1毛2 一個/賣了30塊/我想請你吃涮肉/你在哪裡呢……”
在一間昂貴、曖昧且陌生的酒店裡的清晨,我不知道是為了誰,竟然落下了那麼那麼洶湧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