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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望的童言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張穩財這幾天晚上老是做惡夢。

  那一天,他和妻子去喝老鄉小孩的滿月酒。

  張穩財看到嬰兒的那張小臉,總覺得似曾相識。五年前,他也曾抱過、親過一張粉嘟嘟的小臉。在那日的酒席上,張穩財喝得爛醉,回家后就開始做惡夢。夢中,那張嬰兒的粉臉漸漸地變成一個五歲男孩的圓臉,那張可愛的小臉一會兒朝他笑,一會兒朝他哭,一會兒又沖他發怒。突然,那張小臉上布滿了鮮血,樣子極為恐怖。

  他知道,妻子自從喝了老鄉的喜酒後,心情也一直不好。這幾日,她總是對他說,咱們再生一個吧。妻子是張家的獨生女兒,張穩財本姓高,二十八歲那年,高穩財入贅張家做了上門女婿,從此以後改姓張。

  去年的一天中午,張穩財帶五歲的兒子出去玩,回來的時候卻只有一個人。回家見到妻子,他一下子就跪了下去:“亞如,對不起,我把咱們的兒子弄丟了。”接下來的日子裡,他無心工作,到派出所報案,去電視台登尋人啟事,整天滿街市亂找,街坊鄰居都知道這對不幸的打工夫妻丟失了他們的兒子,那個長得虎頭虎腦,調皮可愛的五歲小男孩。張家三代單傳,兒子失蹤后,妻子跟他說想再生一個,但他總是說:“等等吧,說不定銳兒什麼時候回來了呢。”

  張穩財頂着發漲的腦袋匆匆趕去上班。整個上午,他都感到莫名的心悸。

  這是一個初春的陰雨綿綿的日子,那一天也是下着這樣的雨。張穩財突然感到身體從裡到外都在顫抖。

  “張穩財,剛才公安局打電話到廠里,說是讓你到刑警大隊去一趟。”車間統計員章娟急匆匆地來找張穩財。

  “啥事 ”張穩財不安地問道。

  “警方發現一具男童屍體,據說有可能是你失蹤的兒子。”

  叮噹一聲,扳手掉在了張穩財的腳背上,冷汗從他的額頭上滲出來。

  見張穩財獃獃地怔在那裡不動,章娟急得催促道:“還站着幹啥 快點去呀。”

  “嘿,你往哪裡走 ”見張穩財神思恍惚,一言不發地向廠門口走去,章娟連忙追出去。

  “我……我想回家拿錢。”張穩財言語遲頓,神色極不自然。

  “廠長讓駕駛員開車送你過去呢。”

  她上前拉住張穩財,小心翼翼地安慰他:“張穩財,想開點,好歹已把孩子找回來了。要不,我陪你一塊兒去吧。”

  車子很快就將張穩財送到市公安局刑警大隊。下車的時候,張穩財一個趔趄,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輕得像要飄起來,神情恍惚地走進一間辦公室。

  一位四十開外的刑警目光銳利地盯着張穩財,憑着十多年來的刑偵經驗,他覺得張穩財作為一名受害人的父親,其神態舉止有點反常。

  “張穩財,請你說一說你兒子失蹤當日的情況。”

  “那天正好我不上班,吃了午飯,兒子纏着我說要買玩具和衣服,我就帶着他到蘇南小商品市場去了。”

  “你們是怎麼去的?”

  “坐公交車,噢,不,是騎自行車去的。”

  “小孩怎麼丟的 ”

  “到了小商品市場,我把自行車停在一家店門口的馬路邊,因為怕車子被人偷走,我就叫兒子站在旁邊看着。”

  “那時候你在幹什麼 ”

  “我進了一家童裝店給我兒子買衣服。”

  “你給兒子買衣服,為什麼不帶他進去試穿 ”

  “我怕車子被偷,所以讓他看着。”

  “那你怎麼知道兒子穿多大的衣服合適呢 你這樣做似乎不合情理吧 ”

  “我當時很快挑了一件衣服就出來了,但一看,車子還在,兒子卻不見了。”

  “你找了嗎 如果孩子走失,應該不會走太遠。”

  “我當時在小商品市場內找了好幾遍,就是找不到他。”

  夜大概很深了。張穩財坐在審訊室的椅子上,腦子昏昏然。沒有人再來問他。他被帶到這間小屋裡,外面有兩個警察看着。先後有三名身着便衣的刑警問了他相同的問題,都是讓他回憶兒子失蹤那天的情況。

  那位四十多歲、面色黝黑的刑警說的那些話一直在他的耳邊盤旋。“張穩財,你好好想一想,你的人際關係並不複雜,會有什麼大仇人呢 誰會喪盡天良對一個五歲的孩子下毒手呢 孩子是無辜的啊,唯一的兒子死了,你到底心痛不心痛 ”他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

  張穩財覺得自己這輩子活得窩囊。三十六年前,他別無選擇地出生在陝西省洋縣龍庭鎮一個窮山村裡,父親死得早,母親一個人拉扯着四個兒子,日子苦得像黃連。他是老大,根本沒有上學的機會。他幫着母親把三個弟弟養大成人,兩個兄弟先後做了別人家的上門女婿。家裡窮,沒有姑娘願進高家門。他二十八歲那年,最小的弟弟也滿十八歲了。同樣別無選擇,他離開了年邁的老母和小弟,改姓做了張家的上門女婿。成家之後,他一直在外打工,很少再回老家看看。他知道,母親最小的兒子也忍受不住貧窮外出打工去了。年邁的母親獨自一人生活着,五十多歲的人早已衰老得如同七八十歲。山裡缺水,母親每天都得花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去山下挑水。一想起這些,張穩財就覺得心裡發酸。養兒防老,多子多福,對母親來說,是多大的諷刺啊!

  由於家境貧寒,小時候經常挨凍受餓,張穩財一直體弱多病。在外打工掙的錢,除了用來養家糊口,其餘都用來買了葯吃。好不容易薄積了一點,妻子管得緊,他也不敢拿出一點錢寄給老母親。一天上午,張穩財帶著兒子到蘇南小商品市場為自己買葯,期間他問兒子,等將來自己老了,會不會贍養自己。“我不養你,我只養媽媽。”兒子的相貌神情,像極了妻子。一股悲涼、失望的情緒頓時籠罩了他的心頭。

  中午吃飯的時候,張穩財又對兒子說:“爸爸現在掙錢養你,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學,這是爸爸應該的。等將來爸爸老了,干不動活了,你能掙錢了,你就應該養爸爸,知道嗎 ”五歲的小兒子聽了父親的話,撅着小嘴說:“我的衣服是媽媽買的,飯是媽媽做的,媽媽對我好,我只養媽媽,我不養你。”聽了兒子的這番話,張穩財覺得自己的心涼透了,端着飯碗的手在不住地顫抖。

  凌晨三點半。刑警隊長老王帶領一名年輕刑警走進審訊室。他看了一眼蜷縮在椅子上的張穩財,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張穩財,知道我們為什麼不讓你回家嗎 ”

  張穩財昏昏然地抬起頭來,獃獃地望着眼前的兩名刑警,一聲不吭,他的眼睛里有一種光在閃動,很久,很久,彷彿過了一個世紀,張穩財突然發出一聲悲號,整個人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上:“我不是人啊!”

  這是一個秋雨綿綿的日子。這樣的天氣使張穩財感到心情悲哀、壓抑。

  吃過午飯後,張穩財帶了塑料網袋和繩子,領著兒子來到離暫住地不遠的南側鐵路邊。張穩財讓兒子坐在他的腿上,望著兒子稚嫩的小臉,“兒子,等爸爸老了,你會不會養爸爸 ”兒子望着嚴肅得近乎恐怖的父親,害怕地搖了搖頭:“爸爸凶,我不養爸爸,我只養媽媽。”

  張穩財雙手握著兒子的脖子,有點絕望地逼問:“你到底養不養爸爸 ”兒子驚恐地盯着爸爸,他說不出話來,那雙黑亮的大眼睛里充滿了迷惑、恐懼、哀求:“爸……爸……”聲音在那雙越來越緊的大手中消失了。

  秋雨綿綿地下着,張穩財的臉上沾滿了鹹鹹的水珠。

  (責編:小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