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在一處鄉鎮機關供職，任鄉鎮黨委委員，人民武裝部部長。因為工作需要，經常組織武裝部所屬的武裝幹部和民兵去參加一些搶險救災工作，或配合公安機關實施一些治安或救援行動。
??那是一個秋收接近尾聲的傍晚，天色漸漸黑了下來，秋風中已夾帶着些許寒意。田野里，收穫玉米后的秸稈尚未清理完畢，但有些勤快的農戶已經着手開始秋種了。在莊稼地里催促秋收秋種忙碌了一天的機關幹部已經準備下班，我突然接到通知，說是有一名婦女掉進井裡，呼救聲越來越弱……
??出事現場位於一處非常偏僻的農田，直徑不到50公分的井口被一片收穫過的玉米秸密密地遮掩着。我驅車到達后，現場圍了黑壓壓的幾十個人，派出所的民警和協警已率先趕到，正在商量營救。疏散圍觀的人群后，隔離區內顯得清靜了許多。報案的農民顯然還沒有從震驚中鎮定下來，結結巴巴地講述事情的經過。井是報案農民自己家用來澆地的，深10多米，平常都用水泥蓋子蓋着的。整個下午他都在忙活着掰玉米，但太陽偏西的時候他聽到一陣斷斷續續的女人呼救聲。出來看了幾次，都沒有看到什麼人，他感到非常奇怪，琢磨不出聲音是從哪裡發出來的，就又疑神疑鬼地回去幹活。不到幾分鐘，又聽到一陣微弱的呼救聲。這次他循着聲音摸到自家的水井旁，發現井蓋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搬開，水井旁歪放着一輛破舊的女式自行車，自行車上還搭了一件農村婦女在秋收時節普遍穿着的半舊上衣。他感到頭髮都豎起來。因為井太深看不到人，便趴在井口向下喊了幾聲，但井裡的人已經沒有反應了，只聽到一陣陣的喘粗氣聲從井底傳上來，於是他便跌跌撞撞地喊來人並報了案。因為井底缺氧，估計人肯定是不行了……
??這時，後續趕來的120急救車已帶來氧氣瓶和強光手電，籌措從井壁外側下挖救人的大型挖掘機也轟鳴着開了過來，一切準備就緒。我和派出所長拿着強光手電從井口照向井底：從臉上看，死者是一位約五十左右歲的農家婦女。上半部身子被牢牢卡在狹窄的井壁上，一隻手臂向上伸着，腰部以下浸在水中。一張蒼白的臉向上仰着，滿臉驚恐的表情仍然在保持着呼救的樣子，但人已經沒有了任何聲息——典型的缺氧時間太長，胸腔又擴張不開而導致的窒息死亡。
??搶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於是迅速實施第二套方案。公安幹警迅速調來了用於打撈井底淤積物的“鐵抓”，是用兩根又長又直又結實的竹桿做的，一根綁着一隻“鐵手”，另一根操作另一隻鐵手，牢牢抱住婦女向上伸出的那隻手臂，由兩位身強力壯的小夥子費了好大的勁，才將死者拖拉上來。
??死者頭部冒出井口的一剎那，五六部車輛用強光照定了井口，只見死者臉部被亂髮遮住，上身赤裸，兩隻鬆弛的乳房象下垂的布袋，蒼白而無力——這是一位母親哺育過孩子的乳房啊！一位哺育過孩子的母親，是什麼樣的災難和苦楚使她拋棄自己含辛茹苦哺育過的骨肉，竟然走上了這條不歸路呢？那一刻，已是兩個孩子父親的我，感覺心臟在顫抖中緊縮並疼痛，禁不住熱淚滿面……
??死亡是痛苦的，能撇下親人下定死亡的決心更是痛苦的。特別是一位孱弱的農婦，被死死地卡在狹窄的井壁下窒息而死。那一段時間，她獨自卡在井底，下身被冰涼的井水浸泡着，無法呼吸，孤獨、恐懼和絕望，心裏面想了些什麼？既然已下定決心告別這個美好的世界，為什麼又要艱難地呼救呢？執行完任務返回宿舍的那個夜晚，我輾轉反側，徹夜難眠，腦子裡寫滿了大大的問號。
??案情報告很快就出來了，農婦是因為“家庭瑣事”而自殺。
??死者是附近村的一位農婦。幾年前，農婦的丈夫因搶劫致人死亡被判了死緩。丈夫“進去”后，正上高中的兒子因疏於管教，逃離學校流連忘返於網吧，在受到母親的一次責罵后離家出走，從此杳無音訊。於是，家庭的重擔全部落在農婦身上。
??農婦自殺那天，正在外地上技校的女兒回家向母親要二百元的生活費。多年吃救濟的農婦實在沒有辦法，便又一次騎自行車趕到離家近三十華里的娘家去借，但娘家也並不寬裕，只湊了八十元給她……共2頁,當前第1頁1
本散文作者：劉英凱
??我帶着機關幹部的捐款專程到農婦家去了一趟，也打算安慰一下那個失去母親的女孩。進門的一剎那，我才明白了什麼叫“家徒四壁”。象她母親一樣瘦弱的女孩一身重孝，獃獃地坐在母親床上，已經沒有眼淚了，靜靜地遞給我一張紙條，那是她母親早已經寫好裝在上衣口袋裡的，鉛筆字歪歪扭扭：“孩子，我確診得了乳腺癌，管不了你了。口袋裡八十元錢，好好花，好好爭氣。”
??那一刻，我明白，在井底呼救的婦女，在死神降臨的時候，她想了些什麼。
??她仍然放心不下她瘦弱的女孩，帶着太多的留戀，太多的無奈，放棄了這個她心中曾經很美好的世界……
??但這個世界上，有人欠她的也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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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散文作者：劉英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