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屈原過端午
王建福
中國的傳統節日很多，我對端午情有獨鍾。這既是因為端午節的民族風俗元素眾多，有化不開的思鄉、思親情結，還因為端午與我心中的文化巨人聯繫太緊密。這個巨人，便是屈原老夫子。
很小就知道端午與屈原的關係。母親包粽子，我依偎在母親懷裡，問粽子是幹什麼的呀？母親說，這是老百姓拿去救屈原的呀！我問為什麼要救屈原呀？母親說，他是忠臣呀！我又問，粽子怎麼救他呢？母親說，划著龍舟把粽子扔進江里，魚就不吃他了呀！我還問，那他還活着嗎？母親就笑起來，傻孩子，他要是活着，該有幾千歲了！
文革時期，呆在家裡無事干，就躲在樓上讀大哥放在家裡的武大中文系教材。看了屈原的《九歌》，就對屈原着了迷。“高飛兮安翔，乘清氣兮御陰陽”，他那縱可上天入地、橫可四野八荒的想象力是那樣狂放；“被薜荔兮帶女羅，既含睇兮又宜笑”，他那些有血有肉、活靈活現的神話人物是那樣鮮活。我甚至能肯定在他吟頌詩歌時，一定是那種唱詩一樣的天籟之音：“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我去年寫過一篇關於端午的文章，認為端午節應該是中國最早的衛生節或防疫節，比屈原早，與屈原沒有直接的因果關係。我的意思是並非有了屈原才有了端午這個節日，儘管我願意把端午與屈原聯繫在一起。因為有了屈原，端午才變得浪漫和詩意。傳說屈原在汨羅投江自盡后，遺體不沉，溯江而上，出洞庭，入長江，漂回到自己的家鄉湖北姊歸，這一天正是公元前278年五月初五。家鄉的人們聽說屈原的遺體回家了，紛紛划著龍舟去尋找。他們害怕江里的魚兒傷害了屈原，又帶上香甜的粽子，把它們拋灑到江里吸引魚兒，終於保全了屈原的遺體。這故事說明，至少，端午節的兩個重要元素：吃粽子和划龍舟，是與屈原密切相關的。
讀過屈原的詩歌，聽說了許多關於姊歸和香溪的美麗傳說，我就總想着有一天能夠到姊歸去，看看這位中國詩歌奠基人的家鄉。真是沒想到，有一天無意間就實現了這個願望，而且這一天還正好是五月初五！
那是文革期間的1973年春末夏初。按省文化局的安排，我們黃石工人故事隊到全省巡迴講演“革命故事”。最遠的一站，是巴東縣。完成了沙市的演出任務后，我們乘船出西陵峽前往巴東。因為前一天夜晚我們在船上為乘客作了一個專場演出，於是享受了船長給我們的特殊待遇，可以在最上面頭等艙的甲板上觀看西陵峽的壯美風光。不僅如此，船長還專門派出一個熟悉情況的服務員，為我們一一介紹燈影峽、牛肝馬肺峽、兵書寶劍峽等著名景點。中午時分，船停靠姊歸。我們的領隊宋運昭老師，是被貶到黃石群藝館當一般輔導幹部的省音協秘書長。這位博學多才的領隊告訴我們：“巧啊，今天是端午節，我們正好又來到了屈原的家鄉！”他的眼裡閃着異樣的光，我們幾個小青年也很是喜出望外。但是我們不敢說要去瞻仰屈原祠。在那個年代，有些話是不能隨便說的，有些事是不能隨便做的。
至今，我還要感謝那位善解人意的船長！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船長對宋老師說：“姊歸停靠時間是半小時，你們抓緊時間上去玩玩。不要着急，你們不上來，我不會開船。”然後，他特別指了指遠處那幢白牆青瓦的著名建築，“那就是屈原祠。”
四十年了，現在很難詳細描述拜謁這位偉大愛國詩人的細節。我只恍惚記得幾個片段。當時姊歸的街道好象都是臨江而建，一排木樓的對面就是滔滔江水。香溪和長江連在一起，水清得惹人愛憐。據說，每年此時，香溪出產桃花魚，傳說是昭君遺失在溪水裡的紗巾所變（實際是一種粉紅色的淡水水母，國家一類保護動物）。可惜我們沒有時間去尋找美麗的桃花魚，一路直奔屈原祠而去，只記得沿街都是水靈靈的桃子、沿街都是水靈靈的賣桃姑娘。
青山綠水之間，樸素的屈原祠彷彿天生從這片熱土中長出來一樣，莊嚴地矗立在我們面前。素白的屈原塑像，背靠青山，面朝長江。屈老夫子神情孤傲，頭微微抬起，仰望蒼天。他下巴上的鬍子微微翹起，彷彿正在吟頌那傑出的《天問》：“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端午節，姊歸的端午節呀！本應萬眾同祭熱鬧非凡的時刻和地點，此刻卻是這樣沉寂。孤獨寧靜的屈原祠里沒有絡繹不絕的人群，波濤起伏的長江中沒有激流勇進的龍舟。只有我們這七八個來自黃石的崇拜者，默默地佇立在屈原塑像前。我們來陪您過端午了，屈大夫。您背後蔥蘢翠綠的莽莽群山，象徵著您高山仰止的人格；您眼前奔流不息的長江，象徵著您永不枯竭的才情。“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我們紀念您，是因為您憂國憂民的赤子之心；“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我們敬佩您，是因為您堅忍不拔的探索精神！
我身邊的宋老師，是湘西苗王的兒子，身上有着貴族的血統。他是湖北文藝界的知名人士，具有深厚的文化根底。現在，他又遭到不公正待遇，從省文聯機關貶到基層。雖然他不能與屈原相提並論，但是歷史是何其相似！同樣的出身同樣的境地，我覺得他的人生經歷與屈原有着太多的交集。我很想知道，此時此刻他是什麼樣的心情？然而，他站在那裡，仰望着屈原塑像，嘴唇微微顫抖，卻不說一句話。直到離開屈原祠，他才低聲對我說：“到底是家鄉啊，屈原祠還保存得這樣完好。”江風輕拂着宋老師額前細細的捲髮，他的神態安詳起來。於是我讀到他眼底的話：歷史和文化，是活在人民中間的啊。
我們不能耽誤太長時間，買了一些極新鮮的桃子上了船。船長很滿意，因為我們只用了不到一小時時間。在買桃子時，我們很驚訝，這裡姑娘們的臉，一色白裡透紅，吹彈可破。她們的長發，一色漆黑油亮！難道這都是香溪的功勞？宋老師說：“山川鍾靈秀啊。”是啊是啊，美麗的江山，多情的水土，才養育出屈原、昭君這樣令荊楚大地千年驕傲的風流人物！
當晚，巴東縣文化局的領導們請我們吃飯。因為正值端午，菜肴格外豐盛,除了應節的鹽蛋粽子，還有鄂西特有的熏肉。推開餐廳的窗戶，眼裡還是滾滾長江。遙望長江北岸，我在心底舉杯，向偉大詩人屈原敬酒。在這個革文化命的年月，能夠陪屈老夫子在他的家鄉過端午，能夠實地感受楚文化強大的氣場，真是難得。
這個端午很特別。這個端午很文化。這個端午，很難忘。
（2013年6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