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回家,看到路邊、埂邊的野柴過人頭,忍不住伸手去拔,費了很大的勁才拔出一棵冰草,手幾處被硬糙糙的冰草葉子劃破出血。昔日百草染綠的鐵一般的雙手今日也變得細皮嫩肉,不解好笑,油然想起年少時的拔柴歲月,是那麼純真自然,溫馨爛漫,又是那麼辛酸苦難,餘味無窮。
我家在西北最枯焦的黃土山溝半坡坡上,父親的脊背一生背負着山樑行走,跪拜着一個破碎的山神,除了八個孩子的富有,也沒有走出貧窮。一家十口人吃飯,一日兩頓飯,柴需要量很大。如麥草這樣像樣點的好柴都留給農業社飼養院的驢當飼料了。母親操持家務,最煩心的就是柴,特別是雨季。燒濕柴吃盡了苦頭,有時擦掉半盒火柴也點不着。點得濕漉漉的柴噼啪響,好不容易點着了,灶膛里濃煙滾滾,嗆得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直咳嗽。直到灶膛里轟地一聲,火焰升起,那煙才慢慢散去。有時不小心躲不急,噴出的火焰燎掉頭髮燒着臉,真叫你哭笑不得。很小的時候我就為母親燒灶膛,母親在灶上擀棒棒,一般是玉米面的,我在灶下添柴加火,如果柴準備不足,遇到鍋里的飯快要溢了,灶膛里的火燒滅了,我又束手無策,母親跑到院子撿拾些晾曬的柴,還濕濕的,放到灶膛里大口大口地吹,吹不着。一大鍋飯又撲哧哧地慢慢不溢了。母親乾脆在大缸里挖一碗酸菜,倒到鍋里。一鍋飯不是飯、湯不是湯的酸棒棒就算是熟了。可母親一臉愁容又無可奈何的樣子深深地刻在我的心裡。我對自己說一定為母親拔好多好多柴。
拔柴,不是撿拾,根本沒有現成的撿,也不是用鐮刀割。我是真正意義的用饑渴的雙手在家鄉的田間地埂春夏秋冬搜尋着粉紅色的美麗夢想,為了母親,為了我們的家。
春天、冬天是找不到柴拔的。放羊娃的羊蹄子踏遍了山坡山溝、大埂小埂、田間地頭,已經將所有的能吃的草啃成了草胡胡。由於缺燒的,田間早被村民一掃而光,唯有老北風刮,孤鳥兒鳴,一群刨冬麥苗的烏鴉嘎嘎地叫。最好的拔柴季節是夏秋兩季。一場夏雨過後,大地濕漉漉的,暖暖的太陽從山背後升起來,露珠兒在瘋長的麥苗上、地邊地埂的冰草上閃爍。當露水蒸發成薄薄的雲飄在藍藍的天空,我就出發拔柴了。走在田間地頭,風和着泥土的清香,莊稼的甜香、野花的芬芳拂面而來,讓人頓覺神清氣爽。飛奔的蝴蝶在苜蓿花上翩翩起舞;地埂邊上的鳥兒在焦急的鳴叫,我脫掉爛鞋,光着腳,趴在梯田埂上,用兩隻腳丫緊緊摳住雨水浸軟的黃土埂,騰出一隻手拔一棵棵肥壯的冰草,蘆子。然後一大把一大把地扔在下方的地靠牆,因為老北風吹在地埂上又被高高的地埂擋住,返回吹到了靠埂的一大片麥苗,柴扔下不會損害莊稼。有時腳摳不緊就會連人滑下來,腳丫在地埂上留下兩道長長的印痕。再趴上去,繼續拔。一架埂子拔結束后,就到地靠牆收拾一把一把的柴,用冰草撮成繩,在鬆軟的黃土地上挖一個窩,繩子一頭埋在窩窩裡用土填實砸兩錘固定后,再把另一頭用相同的方法固定,然後把柴草後跟對齊抱着放在繩子上,再用力捆緊,就是一剪(束)柴了。站立起來,在頂上把長出的綰下,用一根冰草扎住,然後分幾回背回家,我就上我家的庄牆,母親在下面用叉頂上來,搬開下面,騎在牆上,一個夏天,我是把我家莊牆空閑的地方騎滿后,又向場邊的小牆發展,到處都像兵馬俑一樣,就等風吹日晒乾枯后,母親在緊急時用,特別是秋後煮洋芋、揸酸菜。因為野柴煮的洋芋迸的散,迸得大,吃起來綿軟。一陣秋風拂去夏日的燥熱,吹來秋天的涼爽。天空明凈如洗,高曠悠遠。田野里,秋糧待收,金黃盪坡。地埂上的柴草也長壯實了。這時候拔柴可有苦頭吃,要用力抓緊拔,不然你的手被硬糙糙的冰草葉子划傷,不要緊,稍有出血,只有抓一撮黃土敷在上面用力按壓緊就沒事了。有時手被折斷的蒿子的硬枝插入,只有拔出就行。拔柴也有它的道道,要靜下心,不要急躁,不要亂跑,大柴小柴不放過,方能拔最多的柴。高崖上有長柴,因為人跡未置,可也危險,只有讓自己置身於險境,才能拔到。我就是時常讓自己設法立於懸埂上,立於白雲中,立於天地間。為了我曾經為母親的許諾,為了我美麗的憧憬。拔累了,在農業社的洋芋地里偷着拔一根綠頭蘿蔔,在柴草上隨便擦一下,躺在鋪開的柴草上,用手一邊剝厚厚的辣皮,慢慢咬着吃,脆嫩香甜。看着遠處的山,大山小山,高山矮山,山山相連,山山相接,山山相望,山山相依。藍藍的天空大雁排成一字形咕咕叫着從天空飛過,村莊幾縷炊煙慢慢地升起。蟋蟀在歌唱,蝗蟲在飛舞,鳥兒在啼鳴,不知能拔多久,才能拔出腳下一方開闊的天地?
一季拔下來,手上染成黑綠,傷痕纍纍。管不了這些,照樣忍着痛把一捆一捆的柴背到家裡,填補了庄牆上的空處。當我看着灶膛里燃燒的柴映亮灶前母親紅紅的笑臉時,心底自然升騰起無限的幸福和自豪!是我用雙手換來母親的笑臉。有時,母親用她那無比溫暖的手拉着我的傷痕纍纍的手心疼地說,“蠻個,算了,不要再拔了,多得很,耍子去。看你的手!”
歲月已經磨平了當年我手上的老繭,日子洗刷掉了我手上的傷痕。拔柴使我深切體驗到了生活的艱辛,鍛鍊出了強壯的體魄和吃苦耐勞、堅韌不拔的品性,更培養出我鍥而不捨的精神,這些使我受益一生。人唯堅強,方能自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