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公雞巳經叫過三遍,不知是被那清脆的鳴叫聲把我驚醒,還是被那泡尿憋醒.我揉褲着朦朧的眼睛,將手滑向媽媽枕邊."咦!"媽媽被窩空着!我猛然翻身趴起..看見昏暗的燈光,映照着媽媽那憔悴的孤影,顯得更加疲憊.媽媽依舊坐在炕沿邊,雙手合攏繼續搓着"精子"[細麻繩]我不解地問:"媽媽"怎麼還?......"天"都快亮了吧" 媽媽皺着眉頭,心事重重的樣子.見我醒了.淚眼婆娑的並對我和藹的說:"你睡吧"再搓一會兒就.....明早兒:你去給兔子割筐來!-------我不加思索地應聲答應着,重新鑽進了被窩.側身斜視望着媽媽將麻坯撕成一條條,擺放在炕沿邊,.舀來半瓢涼水,用嘴一口口噴在麻坯上。每噴一口水,噗!噗! 在燈光的影射下綻放岀多彩的光芒。媽媽下巴、向下滴落着水珠。
她拿起潮濕的麻坯兒,放在掌心中兩手相扣疾速滾動,每使一把勁兒時,麻坯和手掌磨擦岀唰!唰!唰!地響聲.在媽媽屁股下面盤岀一桄桄,一圈圈擰成的"精子"[細麻繩]猶如蜘蛛從腹內抽岀的銀絲,為了生存而編織着.看着媽媽那嫻熟的動作,在她接續麻坯的瞬間,不經意地發現打成團的"精子"上粘着條條血跡.我驚疑地從被窩裡爬起.拉過媽媽那雙粗糙的手,看見她那手掌心被磨得"鮮紅,鮮紅";透着嫩肉,透着血絲.我心痛得將臉伏在媽媽胸前,用嘴去給媽媽吹吹她那雙斑駁發熱的手.在媽媽衣襟上,又嗅到了在草叢中拾野麻,被汗水浸透了的那股氣味.和小池塘里 漚麻的腐臭味.。
麻繩上,和每根麻坯上都凝結着,我母子淋漓的汗水。每到星期天,跟着媽媽頂着炎炎烈日,撥動着雜草緩慢地穿行在蘆葦盪周邊。彷彿像兩位精神矍爍的獵人,在尋找獵物似的,在草叢中尋找着野麻地蹤跡。進入草叢猶如進入了“火 龍宮”滾滾熱浪撲面而來。熱流夾雜着青稞味。吸進鼻腔, 吸進喉嚨,感覺火辣辣的.!面前的蘆葦、野關谷、豬耳稞、等 等叫不岀名的雜草,無精打彩,沒了往日的精神,都垂下了頭、葉子捲曲,下半節莖桿上那些綠綠的葉子,早已脫落在根部.變成黑色的焦莖。
我母子蹚行在草叢裡,像遊盪在河水中。渾身濕露露,臉頰上、手背上、每塊裸露着的地方,都腫脹着.臉色宛如熟透了的紅高糧.每棵毛細孔、汗毛尖上都頂着個,晶瑩光芒的銀珠,爭先恐後地向外擁擠着、滾落着、釋放着體內的能量。
“媽” 瞧:那",他探着頭,手指着蘆葦與雜草的空隙,看見前方一院落大小草溏子,中間有棵掌把粗的野麻,圓唬唬葉茂,像棵樹似的.長勢非常旺盛.他大聲,驚呼"媽"看!好大地棵麻呀":嘿!周圍還有幾棵小的呢.他彷彿像發現了寶藏似地.興奮得已經忘記身處蒸籠般的悶熱.當汗水流進眼睛里時,他閉上雙眼,用手背擦抺幾下眼皮。他看着前面這棵大麻,迫不及待地想馬上穿越過去,把它.......可是腳下,胸前、被這縱橫交錯的拉拉蔓、纏得嚴嚴實實。它們伸着鋒利鋸齒般的藤須,長勢非常兇猛。瘋狂地將大片、大片蘆葦纏在它們腳下,蘆葦被迫壓彎了腰。
於是 我憤憤地拿起鐮刀,將面前這些混亂交錯的藤蔓、亂刀砍斷。當我母子蹚過這段葦地時,褲子、上衣被拉拉蔓汁液染成地圖般。再也洗不掉它那“銹跡斑斑的烙印。
這棵麻長勢非常特殊,周邊圍繞着十幾株細小麻,似乎像它的仕衛。似乎它像位長者、統治着這裡。我們很輕鬆地解決掉這十幾根......同時我身上感覺有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在試放着.!用輕蔑的目光斜視着,面前這棵粗壯的大麻.似乎在媽媽跟前,顯視下自已的本領。"媽:!"我來.說著向前跨步“你看我的!"一把抓住大麻腰桿、貫足全身力氣大聲喊道"你給我起"!——”你給我起來--------哎---------大聲喊着,臉色、眼睛頸絡、憋得通紅,脹起老高。再大聲的吶喊,麻,根須蒂固,悍然文絲未動。只見葉頂晃動了兩下,從腳下蒿草里,騰起幾隻飛蛾,展着翅膀飛過頭頂,又扎進了草叢。”來、“咱娘倆”.母子,哈腰合力全神貫注喊着、一 ——二嘿!一——二嘿!每叫一號、根部微微動彈。”在來“、一——二嘿!嘿........泥土下、根鬚髮岀啪!啪! 啪!脆響的斷裂聲。,嘿......一陣嘶喊,終於將它摁倒在地!。.根部帶起硬幫幫臉盆大的泥堆.可我母子手心,通紅滾燙的痛.!在麻倒地那 瞬間,搭在麻頂上方一根細條拉拉藤蔓,無情地刺在媽媽額頭,鮮血立刻隨着汗水一起流淌,疼痛鑽心。
每找到一棵麻,都要受到拉拉蔓被划傷的威脅,只要被它抓上 至少也需七天,把這塊皮膚脫掉為止。在亂草叢中,為找到根一麻,不知要走多少路,把那些零星 隱藏在各個角落、集中到一起,用鐮刀把它圓圓葉茂砍掉。拔幾根一人多高大“敗草”去路邊硬實地上,用腳把它反覆踩扁。拿起六根、分成兩組,頭尾相對、夾在臂下雙手朝懷裡方向擰轉、攪成股繩。俗稱{繞子}把它放在地上,把光光的桿麻,一把把堆在一起,彎腰將左腳踩住里懷的{繞子}雙手再去拽外懷那頭、蹬住擰緊再別個扣,牢牢地掖在繞口上,捆成大小兩梱,立起來朝地上再墩墩、我母子一會兒扛着、一會兒背着、有時我用頭頂着、艱難地向村口小池塘走去。
漚麻池塘里的,水、滾燙滾燙。上面漂浮着皮癬般烏灰色的水苔,如同煮螃蟹湯鍋。把麻扔進池水中,上面拿鐵杴蓋上泥,幾天後站在那腐爛發臭的水漿里,一棵棵把麻坯從桿上剝下。再到大凊河裡把麻洗乾淨,然後又將一把把雪白的麻坯涼曬在籬笆牆上,搓成“精子”到收購去賣。每斤收購價“壹塊貳毛伍,用這筆錢再去換些、油、鹽醬醋。
拾麻雖然辛苦,可是畢競它能換回汗水付岀的價值。在生產隊里,勞動一天,記上拾個工分,年終結算,一個勞動日值緊為、“肆毛伍分”。多數家庭一年辛勤勞作,盼來得卻是“欠生產隊里的錢.我自從記事那天起,就感受到了生活的貧窮、和無奈。懂得掙分錢、是多麼艱難。跟着媽媽學會了吃苦愛勞。
那是 72年署假,。離開學日子一天天臨近。.再開學我就上中學了。.不知怎的?,也不知從哪天開始,,心裡總有種不宜言表"愛美"的感覺。在腦子蕩來蕩去,看見牆上掛着的那個背了多年的書包,和腿上這條兩膝蓋補丁重疊着、寒磣的褲子。
那天媽媽終於對我說 開學前一定給買個新書包,做條新褲子.媽媽說的語氣很堅定!但是說完媽媽眼眶裡有些濕潤.雖然自已年少,但也能看岀媽媽很難過的樣子,似乎她在自責着!沒能讓兒子有尊顏、體面地站在同學們中間。“哎”!日子又有幾家是富欲的呢。買個書包、做條褲子、充其量用上拾塊錢、就這拾塊錢、卻難倒了再要臉面的人。去生產隊找"隊長"予支幾塊錢.滿臉陪笑,不知說多少拜年話.換回的卻是這位"土皇尚"對你毫無情面地,沒鼻帶臉的一頓數落。"過日子"不會就,算計着點嗎 .........
他高挑着臉兒,那副傲氣凌人的湊像 !真她娘得夠瘋大門兒看他半個月的。滿肚子的氣,只能後門走了。"他媽的"!,巧媳婦難煮無米粥.!這就是現狀,無法改變的事實."麻"搓凈了。“精子 ”賣掉;可是、離買書包、做褲子的錢還差許多。媽媽的目光,唯一的只望、落到了,正在院子里歡快跳越的,那四隻大灰兔子身上.只能把它們賣掉,才能換來這.......媽媽沉鬱低聲,喚着我的乳名“小君”去再給它們割筐嫩草來。讓它們好好吃一頓!明天也是勝芳集,咱把它們賣了吧。我沒有答話,但心裡很難過,很不落意就此把它們賣掉。它們畢競是我親手一筐筐打來的嫩草、鮮野萊、一天天看着它們長大,雖說是動物,但也是有感情的。其中一隻就快下小兔了,可是、事到如今、我心裡再多麼不爽、多麼心疼它們,無奈、只能如此、把它們捨棄,才能換來我開學前所期盼的書包、和褲子。清晨我早早起來,背起背筐,拿着鎌刀穿行在露珠滾落的田埂、草叢中。為了給我心愛的兔子搞到一頓,它們最愛吃的苣苣萊,和壁虎葉兒、不知踏遍了多少地方.。兩腿泥巴濕露露.。
當我每次和兔子,玩耍時、它們總像個可愛而又調皮的孩子。只要拎起它那長長的大耳朵,它總會不停地、在你手中掙脫着、翻轉着。不時地用前爪抓着你的前胸。嘴裡向你還、噗!噗!吐着唾沬般,戓用後腿蹬着你。
一次媽媽坐在炕上織着葦席,一隻 較大的灰兔鑽進炕沿葦席下面,不知是它,看着媽媽手中揮舞着葦坯,看得"它"眼花潦亂,還是它,討厭搭落在炕沿上的葦坯遮擋了"它"的視線,它毫無顧忌、不留情面地、伸着脖子,翹起嘴巴, 齊颯颯把半個席邊的葦坯全部咬斷. 發現后我揪起它那碩大的耳朵,憤憤地,掌手抽打在它的臉上.它閉着眼睛,歪着頭,嘴裡連連發岀,烏------烏地鳴叫聲.於是它從我手中掙脫了岀去.跑到院子南角一棵棗樹下,吁吁,喘着粗氣,雙目虎眈眈地看着我,有種不服氣的感覺,似 乎要向我報復的樣子。
轉天我去廂房穿雨鞋時,才發現雨鞋的鞋口,被它全咬成鋸齒般。真讓你哭笑不得.難道兔子它也象人似的記仇嗎 而今天,它們一個個都老老實實地趴在牆陰下。似乎已經知道了自已將要,面臨著被主人拋棄的命運.一個個無精打彩,垂頭喪氣,往日里, 左躥右跳撤野的樣子,不見了蹤影。
平時它們見到愛吃的"苣苣萊和壁虎葉兒”嘴裡總是不間歇地嚼個不停。而今天再鮮嫩的美食,它們都無動於衷。竟然把美食,踩在腳下。一個個黑圓圓的眼睛里,流露岀悲涼的藍光。失落、空洞地望着我母子,彷彿它們向我們“央求”着!想再說些什麼“。.......
我抱來一個柳條編的雞籠。用繩子把雞籠牢牢地系在木架獨輪車上。拎起一雙雙灰白色的大耳朵,它們毫無任何反抗、由我任意將一個個拎着裝進雞籠。然後媽媽拿來一個臉盆,蓋在籠口上,它們一動不動。都呆愣愣地站在籠中,透過柳條的縫隙,向外失神地張望着。 媽媽操起車把,我在側面扶着雞籠,推起獨輪車,朝着勝芳畜牧收購站走去。
台頭村距離勝芳鎮十八里.彎彎曲曲黃土路.是從蘆葦盪中沿伸,穿行.一眼望不到盡頭。蘆葦足有一丈多高。從裡面不斷地頻傳着,"呱呱雞的"鳴叫聲. 雞----呱-----呱----雞----雞雞呱-----呱呱雞.清脆的聲音連連叫個不停..
路上行人稀少,偶爾遇上幾個肩扛 鋤頭,背,筐人.匆忙擦肩而過.一望無際的蘆葦盪,隨風搖擺,悠如海浪起浮的波濤。,葉子發岀唰啦---唰啦地響聲,陰森森,毛骨悚然。總有種驚恐的幻覺......於是我母子推着獨輪車,腳步更加快了。頭頂上的白雲,伴隨着一路同行。
忽然在我們前面,躥岀一隻土黃色的野兔。它,賊頭賊腦偷看了我們幾眼,又消失在草叢中。茂密的蘆葦盪偶爾透露岀一兩塊綠油油的玉米地和深綠色的黃豆地。路邊呈現岀一塊空隙,綻放着多種絢麗的野花,無數只小彩蝶戲耍在花叢中。一束束粉紅色,深紫色的喇叭花,莖蔓捲曲着繞在蘆葦上。開得非常鮮艷。頭頂、疾馳飛 過兩隻“喔咕鳥”追逐着、壓着葦稍一路鳴叫着、喔---咕---喔---咕---嘎!嘎!嘎。!飛向了遠方。
我彎腰從路旁雜草叢中拔起 幾根鮮嫩的野菜,拿起籠口上的臉盆,拋給了它們。一個個噘着嘴,依然把鮮嫩的野萊踩在腳下。一雙雙黑藍色的眼睛,懊喪地瞪着我母子。
當我們走進畜牧收購站、稱完重量站到鐵籠旁邊時。它們似乎很懂事、很配合我的行動,任由我拎着一隻只大耳朵,把它們裝進了鐵籠子。它們一個個前爪"把着"鐵籠口、站立着,一雙雙絕望眼的神似乎充滿着淚水,一個個小嘴微微顫動,彷彿要開口說話的樣子。此時“它們”像是離棄的孩子讓我母子心情非常難過。於是我們咬牙含淚推起獨輪車消失在返程的綠野中。
開學的那天,我背上新書包,穿上媽媽親手縫製的褲子。高高興興走在上學路上時 ,忽然感覺向我投來無數雙羨慕的眼睛。頓時、倍感欣慰和驕傲。在我得意之時,眼前彷彿又看見了媽媽那雙鮮紅鮮紅帶着血絲的手。和那幾隻有靈性的兔子 。
二零一三年 六月二十八曰 郝力軍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