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厭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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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吃什麼東西,常常吃得沒情沒緒,妻每每問我想吃什麼,我都無言以對。我想吃什麼呢?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忽然不怎麼愛吃東西。再美味可口的東西,似乎都無法引起旺盛的食慾,感受吃的快樂。或者說,沒有什麼東西讓我覺得味美可口。山珍海味不行,大魚大肉不行,家常飯菜不行,淡飯清湯不行,異地口味還是不行。竟然覺得,沒有好吃的,莫名地生出“相識遍天下,知音能幾人”的感慨。

  飯必須是要吃的,人是鐵,飯是鋼。吃飯,彷彿成了一種例行公事,一種必須履行的義務。雖不苦痛,但不快活。

  不獨吃飯如此,許多有趣的事情,甚至曾經趨之若鶩的,都失去了吸引力,變得毫無趣味可言。

  記得小時候,農村的生活特別的艱苦,不用說好吃的,就是一年四季一日三餐能填飽肚子,都是好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母親勤勞、能幹,我們家從未缺過糧,我沒有挨過餓。和大多數農村小孩一樣,我特別饞。最饞的,莫過於糖食果品,雞鴨魚肉了。

  有一段時間,大伯教民辦,想帶我讀書。忘了是三歲,還是四歲。我只所以答應跟他讀書識字,是因為他有一罐冰糖。罐子是玻璃的,有蓋,漂亮而精緻。雪白的、指頭大小的、晶體狀的冰糖,就放在玻璃罐子里,像寶石。他許諾,只要我跟他讀書識字,每天就給我一粒冰糖吃。冰糖含在嘴裡,那要命的甜,從舌尖一點一點地滲透、擴張,在四肢百骸彌散。那美妙的感覺,簡直無法用語言形容。想想,滿滿的一罐子冰糖,那是一種怎樣的誘惑。但是,那罐子冰糖吃完了,我也就死活賴着不跟他讀什麼書了,讀書其實一點也不好玩。參加工作,第一次領了工資,我到供銷社,興奮地抱着一罐子冰糖一氣跑回宿舍,放開肚皮猛吃,連牙幫子都吃酸了,也沒吃下多少,覺得很不滿意,很是喪氣。甚至疑心那冰糖是假的。夙願得償,竟沒有帶給我預期的幸福。

  對糖的饑渴,一直困擾着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連夢都是甜的。又豈止是我?鄉下大人哄小孩子的口頭禪就是:聽話,給你買糖吃。威脅小孩子就說:再鬧,我不給你買糖吃。家裡來了親戚,闊綽一點的,見面禮就是幾顆水果糖。

  水果糖是一種硬糖,花花綠綠的紙包着。得到幾顆水果糖,可能比現在的孩子得到幾百元的壓歲錢還要開心。銜在嘴裡,不敢用牙,只是用舌頭小心翼翼地攪動,徐徐地吞咽帶糖的唾液,生怕那糖融化快了,甜一下子消失。糖紙,總是舔了再舔,一直到再也舔不出甜味了,才小心地存放起來。

  很長時間,糖都是計劃物資,普通老百姓,只有過年,才能憑票證到指定的供銷社購買。每戶人家,憑票可以購買一斤酒、一斤糖、一斤點心、一筒餅子(十個),這四樣稱為糖食果品。困難人家,甚至連這四樣都買不齊。

  糖是稀罕物,平日里難得一見。生活中,需要糖的地方又特別多。醪糟里要放糖,吃湯圓離不開糖,炒糖肉,熬糖酒……一斤糖能做什麼呢?幸好有一種叫“糖精”的賣,也不知是工業用的還是食用的,它能代替緊缺的紅糖、白糖,雖味道差得遠,但也聊勝於無。

  有一年春節,具體是哪一年,我記不清了。家裡買回了糖、點心、餅子,準備迎接春節的到來。點心、餅子必須到了過年時,才可以享用,這是家規,年年如此。我實在饞了,就打起了那包白糖的主義。我告誡自己,只能用舌頭舔一舔。誰知不幾天,東舔一下,西舔一下,就舔掉了小半包。我知道闖禍了,怕挨揍,就心生一計,讓老鼠頂罪。我主動地向母親討好,說看見了一隻老鼠在偷吃糖,我把老鼠攆走了,但老鼠把糖吃了不少。知子莫若母,母親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小把戲,只是笑罵了我一頓,把剩下的糖收了起來,卻破例沒有揍我。

  年成好的時候,家裡也自己熬糖,做鮮谷糖和米子糖等小吃。現在,似乎見不着鮮谷糖了,米子糖已成了本地的特長。熬糖,用紅苕或者苞谷,還要一種麥芽,不知有什麼用。那是我最快活的日子,我也變得特別的勤快,因為我可以敞開肚皮吃糖。母親也總會留上一碗兩碗糖,熬干水分,使其成為塊狀,供我奢侈一回。

  好久好久不吃糖了,就是甜食也敬而遠之,據說那有害身體。現在的時尚,是吃無糖食品。即使沒有這個因素,我對糖也膩煩了。老實說,還有什麼樣的糖沒有吃過,什麼樣的甜蜜沒有品味過。

  人,其實很賤的。稀少的時候,饞得要命;豐富的時候,視若糞土。什麼事情都是如此。那情形,簡直是忘恩負義。我就是這樣的。

  仔細想想,連甜蜜都厭倦了的人,還有什麼好吃的能吸引他呢?孟子說:“食色,性也。”看來,我是迷失了本性。味覺的麻木、遲鈍,什麼味道都是一個樣,再好吃的東西咀嚼起來都是無味的。我想吃什麼,我叩問自己,我感到惘然而且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