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仕江的西藏時間
郭紅元
我和凌仕江再次見面,距離與他的第一次見面已然過去十八年,這麼多年過去,在大西南蓉城那一場暴雨中我們還是輕而易舉的辨認出了對方。儘管是多年難遇的暴雨,卻無法淋濕我們的記憶,面對那些不斷從天際散落的水晶珠璉,我們需要大聲說話才能壓住那恍如隔世的雨聲,我告訴仕江:其實我一直想去西藏,一直想去。仕江望着雨幕,說,你早該去到那個地方了。
凌仕江,西藏是你一生的枷。
對西藏,我更多的認知來源於一些攝影作品,那年北京一位老師背着一麻袋膠捲從西藏回來,我第一次被西藏“收編”。後來結識了凌仕江,那時候他在某雜誌社學習。在一座大院的林蔭道上我們來回走了很久,他告訴我他在西藏,日不落的西藏,一片亘古的高原。
我並不想在這樣一篇文字里羅列出他獲過多少獎有哪些文章膾炙人口,我覺得那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如同西藏的朝聖者,當他一路跪拜走向雪山走向布達拉,不會在意曾經是跪拜在紅地毯上還是一路石礫,他們只在乎心靈中的聖殿,只願用心為聖殿點燃一盞酥油燈。西藏,你可以寫在一頁紙上,可以凝縮在一幅照片中,甚至可以停留在一個神奇的傳說里,但那片雪域告訴你的永遠只是瑪尼堆上幾個潦草的經文,那些風馬旗呼獵招展着的也不過是對一個旅者的祈願。那雪域,有你的心盛不下的長河,有你仰不到頭的落日……
凌仕江把自己十六年最為燦爛的青春,放在天葬台上。這樣的儀式,在我看來好比天空為大地放生的一隻鷹。我總覺得在西藏這樣的地方是一個超越生死的地方,他讓一個人甘願把自己剖露於那片純凈,無生無死!我相信列兵凌仕江最初踏上雪域的興奮和隨之而來的孤寂以及從心靈深處發出的吶喊,曾經讓雪山抖落晶瑩。但我更相信,因為有了之前的心靈煉獄時光涅槃,才有了今天的心靈寧靜照澈蒼茫。而這少年,告別家鄉滿山桫欏踏進荒誕的荒原,用心,寫下一行詩,穿着軍裝,朝聖。他與西藏的關係是難以用文字言說的,所以我只好說,西藏是一把枷,套在他的脖子上一生不離,即便離開雪域他也不會卸下。因為再也找不到更適合把靈魂拿出來晾曬的台。
很少有人用時間與自己的靈魂對話,甚至沒有膽量對話。書頁,是靈魂的折光,有的時候我們讀一本書,讀不懂。那是因為我們都是從書的第二頁開始翻起,忘記了第一頁寫的卻是這個人。要讀懂一個人的書先嘗試讀懂這個人,可是現在誰有這功夫?我見過太多的行者,在現代手法炮製的古鎮品茶還不忘用手機自拍一張發個微博讓全世界知道“我在這裡”,在當下有多少人懂得享受孤獨?難道我們活得還不夠浮躁嗎?有的時候我在想,現在的我們似乎都在海灘上行走,走過去,海浪抹去我們的足跡!有的人把這看作一種浪漫,我卻覺得這近乎殘酷。那天的雨被很多看客很快在微博上發出了看海的驚叫聲,而我們卻在雨中尋找着淡定的心靈足跡。
我知道,陽光下的八廓街一家喚作“古修哪”的書坊里酥油飄香;我想象,波光里的拉薩河一次振臂高呼的倦情釋放靈神回歸;我明白,當雪風將草兒化為灰燼,氂牛就把自己整齊雪白的牙化作了天空的星。那麼,凌仕江呢?他把他的足跡,認認真真一個個刻在了高原,在那長滿駱駝刺的沙漠里,在那青春流淌的無名河裡,他用一葉紙船將那些沉默的哨兵兄弟渡往喜馬拉雅的彼岸。
每年老兵退伍的時候我總能看到一車一車從雪域下來的老兵,他們黢黑的肌膚血紅的高原顴,甚至獃滯的眼神坐在行李上不放過每一個路過的行人,我曾多次為這樣的場景落淚,真的不忍看。理解西藏軍人和理解西藏是不是一個概念呢?那種冷峻,那種荒蕪,那種漠視,那種獃滯,那種壓抑久了后真正的“無語”,我不得不承認我的心每每想到那些固守高原的士兵兄弟就會發顫,眼淚總是那樣的不爭氣,但我想說,如果真的理解西藏,你會因為它的純凈而落淚,如果你理解西藏軍人,你會為他們的無境而落淚。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走上高原,一定會淚灑邊關……
據說在西藏的軍人都希望自己變成一棵樹,我卻看到高原邊關的一排排神山聳立!我不能想象凌仕江走下高原的時候怎樣告別屬於自己的那座雪山,我卻知道他把心留在那裡,讓那山繼續長高,繼續長大。西藏的十六年青春,每一個時間刻度一下一下狠狠地砸在心上,雪山震撼,積雪蓬凌,那少年把自己的刻度成為一生的遵守。
已然中午兩點過的時候,仕江突然發來短信“紅元,來我這裡吃飯么?我正在炒菜……”哈哈,好吧我的兄弟,按照你的西藏時間,我願意來吹吹雪域的風……
背景資料:凌仕江,七十年代生於四川自貢。一個用靈魂貼着西藏地平線獨語的寫作者。畢業於魯迅文學院第九屆作家班。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西藏自治區青聯委員。從上世紀中開始文學創作,並以西藏為文化背景的系列散文崛起於文壇並引人注目,作品發表於《青年作家》《解放軍文藝》《中華散文》《北京文學》《文匯報》《大公報》《羊城晚報》《江南》《十月》《散文》《美文》《天涯》等,並常被《讀者》《新華文摘》《青年文摘》《散文選刊》和《當代文萃》等轉載;廣泛作品被收入《大學語文》及各類選本數十種;已出版詩集《唱兵歌的鳥》,散文集《你知西藏的天有多藍》《飄過西藏上空的雲朵》《西藏的天堂時光》《說好一起去西藏》等多部。曾獲路遙青年文學獎、首屆中國西部散文獎、西藏自治區“五個一”工程獎、四川日報散文一等獎、全國報紙副刊散文金獎、第四屆“冰心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