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安,晴空的日子裡舉頭南望,總有一條綿延起伏的青色淺痕。作為西安人卻不知這遠山真容一直是種遺憾。於是不顧陰晦的天氣,乘着905路,出了日日喧囂的鋼鐵森林,向南山駛去。一路上,都是些平風淡景:低矮的村鎮,初黃的麥田,迷朦的丘陵,就是不見高山的輪廓,心裡也開始為這種天氣出行感到失望。直到車身忽然開始向上傾斜,兩邊地勢綿延而起,一股陰涼的山風從窗外撲面襲來,才心喜道:進山了,熟悉又陌生的——大秦嶺,終南山...
“重巒俯渭水,碧障插遙天。”站在山門前時,已是被群山環抱了,敬畏感油然生起。想起了一句古語:“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山,是沉穩厚重,是志存高遠,是深邃寬容。反應不怎麼機敏的我,看到山時的興緻要遠好於見到海時,大概在天性里更想作一個樂山的仁者吧。於是迫不及待的走進山門,延着從山上涓涓而下的細流,一路向上而去。
每一座高山,都貫穿着一段天崩地裂,歲月滄桑,傲首穹蒼的故事。每一座高山,登山的歷程也都很相似。像今天的征程一樣,開始時的路都不會怎麼陡峭,只是有些蜿蜒曲折。雖然蔥蘢綠意,翠影相錯,但大多時候,樹蔭也遮住了高山的峻貌,風景並不出奇。這挺像人生,年輕的時光,起初的積澱,並不繁忙也很平淡,不過方向卻不夠明晰,所以多少會經歷曲折。但是,越在這最平凡的時候,心中對登頂巔峰時直視蒼穹的豪情就越最嚮往,充滿着理想主義情懷最初的浪漫。所以,登山更像是一個耐心活兒。漫步林蔭間的我,倒是不怎麼急,只是目光掠過交錯的枝葉,試圖窺探這座大山的故事。
翠華山是終南山諸峰里最具山崩奇景的一座,也最能展現大山歷經千錘百鍊而生的氣魄。所以這一路上,有很多奇形怪石,或立或躺,似喜似怒,如刀似槍,石面斷層紋路千姿百態。冥想這些寂寞千年的頑石,彷彿看見了傳說中那位坐在太乙山巔的關中烈女,被兄嫂出賣、惡霸逼婚的翠華姑娘,在等不到情郎的絕望間,縱身跳下懸崖。霎時,天崩地裂,亂石崩雲,呼嘯滾落,立水成泉,山景驟變。在這霹靂聲中,翠華仙子躍然飛升,化仙而去。從此,太乙峰也被稱作翠華峰。這些靜石,便陪着漫山歲月,綠遍又紅遍,紅遍又綠遍......不過史料記載的翠華山山崩地貌,是始於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時期,是秦嶺北麓大斷層帶來的強震留下了倒石量為3億立方米的山崩地質景觀。這裡亂石堆徹,巨石相互鉗制,傾軋成一個個不足半人大小的石洞。初夏30度的陰天本來很是悶熱,但每走過石洞洞口,都會有傳來一陣涼風沁骨。怪不得漢唐皇帝都來這裡避暑和祭天,明志青雲間的同時,還能享受漫山遍野的“空調”。
或許因為陰天也不是周末,爬山的人很少。似乎只有我與同伴兩個人,在山腰林間的小路上,冷冷清清的迂迴前行。正走着,眼前忽然變成了一處人潮湧動的開闊地:一湖青水,葉葉扁舟,平鏡無痕,倒映群山,頗有江南景緻的感覺。這就是海拔1100多米由山崩阻塞水流而形成的堰塞湖——太乙池。這個湖是一個封閉的水系。沿湖漫步時,心想這池中的魚兒,終年於此,是否會覺得太不自由?也或許,與名花,與小草,與青山相伴,與綠水,與鳥獸,與昆蟲相嬉戲,縱使彈指數千年,悲歡,苦樂,也不會有什麼清晰的界限了...可能是我常以自己的視角,忽略了已擁有的,苛求那些得不到的...於是,樂成苦,歡亦悲...畢竟,我非魚,安知魚之樂...但我若是魚,就可以不知我之不樂了...
陰雲偶爾散開,燦爛而下的陽光不時照亮嵯峨蔥蘢的山脊。由於時間關係,我們沒有去成終南主峰,轉而去翠華峰。這條山路一邊,亂石參差盤卧,每塊巨石上均刻有詩書名家的題做,名曰石海。繞了些回頭路的我,又熱又累,汗流浹背,就拐進到一處巨石堆疊而成的,名叫風洞的洞穴。入洞后,果真涼風習習,一刻都不停絕,頓時讓人神清氣爽。行至深處,昏暗少光的洞中竟有冰塊堆積,冷徹筋骨,穿着短袖生怕感冒的我又吹着哈氣快步從另一邊出洞。回身望去,原來這邊叫作冰洞,心中不由得感嘆自然之奇。
走過石海,終於到了亦如其他名山登頂前都會有的一段最陡峭的階梯——通向翠華峰頂的長階前。目光卻先被旁邊的一塊石刻所吸引,上書有王維的《終南山》:
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
自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分野中峰變,陰睛眾壑殊。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太乙山是終南山的別稱。讀完第一句“太乙近天都”時,一時想不明白詩人的“天都”到底是指近天之都,還是指終南山下的那座恢弘磅礴的漢唐帝都——長安城...當“終南隱士”“終南捷徑”這些詞語浮現腦海時,才憶起終南山那別樣的,隱士情懷...
終南山,是中國南北氣候的分水嶺。廣闊的山脈,阻隔了氣流。南麓種稻,毓秀溫潤,北麓種麥,四季分明。
終南山,是一處宗教聖地。這裡有老子講經之道場,這裡有鳩摩羅什譯經之家寺,這裡有玄奘入土之歸宿,這裡有鴻儒思忖經天緯地之略的苦修靜地...
終南山,是一處隱居凈土。這山水意境中,曾隱着將要助周滅商的姜子牙,曾隱着仕途坎坷而寄情山水的王維,曾隱着謀定天下而功成身退的大智慧者張良...
終南山下,周代殷商,文字成書,禮儀成制,璀璨的中華文化開始萌芽。
終南山下,金城千里,強大的秦人橫掃六合氣吞八方,一統天下。從此,這父山龍脈,被喚作是大秦嶺。
終南山下,漢軍鐵騎似天兵突降陳倉,昔日痛燒終南褒斜谷棧道,蟄伏漢中的劉邦,勢如破竹,重奪關中,在此開創華夏第一個盛世王朝——大漢。
終南山下,大興城內秉燭批朱的雄主楊堅,結束四百年亂世的禍劫,再次聚合華夏,讓漢族及華夏文明得以延續和輝煌。
終南山下,還矗立着封建史上第一座人口超過百萬,居住着十萬外國人的世界中心城市,海納百川的大唐京都,長安城。
終南山,北望千里秦川大地,鑒證着從咸陽城到長安城,從長安城到西安城,這座飽經滄桑的城市,數千年來的歷史往複,離亂興衰。
終南山的另一面,則埋葬着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諸葛孔明,也埋葬着他始終未能跨過這千山阻隔踏入關中土地,光復漢祚的畢生遺憾...
仁者心繫天下,渴望建功立業,波瀾壯闊。仁者又淡泊明志,渴望情系山水萬物,致遠寧心。終南,長安,雖短短二十餘公里,卻是無數胸懷家國的仁人志士心中,在入世與出世間,在功業與淡泊間,最糾結漫長的距離。
“太乙近天都”,過着半隱半官生活的大詩人王維,應該也在心中浮現過這一幕幕震懾人心的歷史場景吧。站在高山上,回望着宦海的浮沉,和那座似在咫尺之間又遙不可及的承載夢想的都城,脫不開塵世的功名繁雜,又不甘心“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的平淡,他就這樣在出世與入世的選擇中自問着,煎熬着...
入世之人,才會有真正出世之悟吧。若是無名無祿,那麼縱使一生守着山水獨活,又與歲歲枯榮的花草何異?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山是平靜淡然的,不為外物所動。山,不役於物,不傷於物,無憂無懼,無喜無悲,所以永恆。是經年累月的蒼桑,成就了大山的無言謙卑之魂,是嚴寒酷暑的砥礪,打磨了山的剛毅傲骨之志。山最完美的詮釋了仁者的厚德載物,不仁為大仁,不圖為大志...於是,樹木花草,鳥獸魚蟲,繁華生長,萬籟自由。無為而治的大山,寧靜的滋養着萬物,並非是只顧獨活保身而不作為。這些內心矛盾掙扎的隱士,不也是欣賞和渴望這樣如山般的性情嗎?
王維,陶淵明這些抑鬱的隱者,可能未曾料到,即使他們沒有實現起初願景中曠世的功業,但依靠自己的文筆、思想和修養,也早已名垂青史。出世,入世,又哪裡有清晰的界限呢?
“駐馬兮雙樹,望青山兮不歸...”羨慕古人駐馬登山的自由洒脫。想想自己是個凡人,沒有出世入世的矛盾,不知是否叫幸運...當現實中的工作與生活走到一個進退不得的境地時,很怕別人問候“最近怎麼樣了”。似乎離失敗越來越近。無所作為和糟糕的過去,讓我無力向他人,甚至是向自己的內心去辯駁和解釋,對那些一直藏在心中的志向和委屈。很想遠離塵世囂雜,在蔥鬱的山中,伴着鳥語花香,走一條只屬於自己的曲徑通幽,靜謐神往之路。可是平凡,註定此刻只能望着前方別人鋪就指定好的隨波逐流之路,掐起時間倉促的賞玩...匆匆趕車而來,匆匆登山而下,最終還是要回到那刺眼的流光溢彩中,在喧囂的人群里重複落寞的心緒。巍巍終南啊,平凡,到底是命數,還是選擇?縱使站在同樣高度的山上,碌碌無為的我,只是踏着平庸大眾的階梯而上,又如何才能有資格與曾這裡開闢蹊徑的歷史巨人們比肩呢?
每一座高山,登山的歷程都很相似。到了最後登頂的兩三百米高度,通常都是陡直的長階。這樣連續攀登真的很累,但愈高處,就愈能角度完全地欣賞到山下的景色。一邊是石海,裂石參差,如初筍叢生。一邊是翠華峰的峭壁斷崖,還有一尊酷似太乙真人身影的石峰,兀自凌空...他們高懸的斷壁間,還要走一條搖搖晃晃,吱呀作響的鐵索橋才能通過,令人生畏。
終於,登上了似利劍直指霄漢的峰頂,地方很小,但視野最為開闊。南望終南群山,層巒疊翠。南五台山脊上的佛殿樓台,也在巍巍秦嶺,那彷彿沒有盡頭的莽蒼山影中,寧靜致遠般的存在。北眺諸峰陰雲繚繞,玉案峰、甘湫峰競相挺拔,亦可俯瞰太乙池湖光山色。
吹着拂面的山風,清爽愉悅,卻少了些激動。在山下時,總期待這一刻。登頂時,卻疲憊的也沒了預想中的興奮。人生啊,也總是年少幻夢,渺渺茫茫,曲曲折折,疲勞不堪。真到夢成真時,卻又分不清這些是否還是心中所求,是得是失。但我想愛山爬山的人,不管結果怎樣,總是有征服巔峰之志的人。站在頂峰時,或許不再興奮於頂峰的風景,而是回望自己走過的綿長山路上,和那些螻蟻般星點移動的人頭時,會驚嘆自己面對艱險與疲苦的意志,也多少感傷於人類面對高山,面對自然的渺小。遙想終南那一場天崩地裂的錘鍊,雖然翠華成蔭,終南成秀,但又有多少無辜的生靈,從此長埋地下...也許,正因為人類太過渺小,才更應該通過不懈地攀登來提高自己...
站在峰頂,還頓生了些遺憾。因為南面的群峰中有一座2600多米的終南山主峰,才是故鄉西安之巔。那裡海拔2600多米,有一望無際的高山草甸,有如仙境似夢幻,壯麗瑰奇的終南雲海。可惜我這個趕車而來的匆匆過客並沒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賞玩。留些遺憾吧,也在心裡有個惦念。遺失的高度,是難以忘記的......
回到山下時,仰首再看翠華峰,一次疲勞下來也算有所釋懷。畢竟,山山水水,四季不同。那些隱士仁人,不也曾在灰心質疑的時刻,站在這崖顛暢懷明志,又何必執着於明天所在。人生總有低谷時,也總有巔峰刻,一時沉浮何足憂喜...人生不會只登一座峰,不會總停一處高,更絢麗的風景在路上。我相信每個人能來到世上,都會有為自己配備的位置。今天還站不對,看不到最開闊壯觀的景色,只要一步一個台階,堅持自己的所想所長走下去,總有一個合適的高度和角度,飽覽風景如畫。時光,最終會給每個人一個清晰的人生答案。只是現在,“孩子,沒人願意聽你訴苦,上帝讓每個人都很忙。苦難是一杯美酒,夜深人靜時,就着鹹鹹的眼淚把它咽下去吧。”山不言而自得其高,這就是山的自信...
雲橫秦嶺家何在?任歲月流逝,我想,將來的我,無論是否還留在西安,終南精神,都會在我心中築起一道堅實的信念堡壘...
夜深了,笨拙的文筆難馭這永遠不變的情懷——仁者,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