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情緣
前些天,有朋友提出想看先師遺墨,我將先師贈予的遺墨,拍照後置U盤中帶去和幾個朋友欣賞。不曾想,將U盤插入電視的USB插口后,讓我們看到了和平時不一樣的效果。
我們仔細欣賞着先師的黑跡,通過電視屏幕的放大功通,一些平時看不清的地方,更加顯得清淅明朗。錯落有致的布白,墨色的濃淡變化,飛白中的纖細精巧,筆勢筆力一覽無遺。
在給墨寶拍照時,我就特意拍了些單字的特寫鏡頭。當看到其中的一個“中”字時,我們幾個都驚呆了。朋友說,此字經放大后,就象一個舞蹈中的芭蕾女演員。上面的口字,斷而未連,上橫帶飛白,好象旋轉中的雙手,有幻影的效果;下面的一橫緊縮如點,像芭蕾舞中迎風的裙子;中間一長豎,就象那演員旋轉的長腿,粗細變化,栩栩如生,長而美,直而有力。
唏噓中,我們震驚於書法的瑰奇之美。我們幾個靜靜地坐了下來,注視着電視屏幕,沒有語言,沒有聲音,好象都在向電視的屏幕行注目禮。沉靜中我拿出香煙,每人遞過一支。我點上煙,深吸了一口。沉思中,我的思緒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那時,我還是一個大型國有企業的青工。八小時之外,酷愛讀書和翰墨。讀書可以多看多讀,看輔導資料,到學校參加輔導培訓,邊學習,邊報考成人自學考試。可書法就犯難了,學書之道沒有悟性,無人指導是很難有突破的。當時沒有網絡,連看電視都不方便,更沒有什麼講座可聽。學習書法僅是自己買本字帖,照本宣科,瞎寫一氣。練上好久還是毫無起色,感覺總是原地踏步踏,甚至有越寫越差的感覺。
偶有一天,一個和我同時進廠的哥們葉波,來我房中玩耍,看到我在練字。閑談中,得知我練了兩年,雖然寫得有板有眼,卻缺少靈氣。他得知我學習書法的願望和困惑,感嘆了一番。我說,要是有個好的書法老師來指導我,就好了。葉波突然眼前一亮,他說,家裡伯父就是個書法家,你如此酷愛書法,我給你引薦一下,說不定會收你為徒的。聽到此言,我大喜過望。
他又詳細介紹了他伯父的書學經歷,書法成就,以及老人的人格人品。那時又沒有電話,只有等他休息回家,才能去徵求老人的意見。
漫長的等待中,我一邊練習書法,我一邊憧憬着拜師的美好前景。大概過了一個多月,葉波來告訴我,叫我明天請假休息,和他一起去看望他的伯父。他說跟伯父講了我對書法的酷愛,也介紹了我的為人品性,伯父很樂意教我書法。聞言喜不自禁,狂呼萬歲。
次日,我早早起床,洗漱完畢,換上乾淨整潔的衣服,帶上我平時的習作,精心挑選好拜門的禮品,和葉波一起坐上了班車,去拜見我的老師。
車到湘陰,我們走在縣城的街道上,葉波就多次指着商鋪的招牌給我看,這是伯父的手筆,敬慕之情,更是令我激動不已。葉波領我走近湘陰一中,門口是華國鋒題詞的校名,步入校園,古老的香樟樹聳立兩旁,濃陰蔽日。鳥兒歡唱,蟬聲悠揚。正值古歷五月間,艷陽高照,路上走得渾身汗濕,一入樹下,習習涼風,汗腺立收,更因心情激動,精神不覺一爽。
我們沿着林蔭道走到一棟小樓邊,上了二樓。他敲開了樓上的一間門,迎接我們的是一個中等身材,精神攫爍,生得清雅秀逸,滿臉笑容的女老人家。葉波叫過大媽(嬸娘),介紹了我們的來意,我就跟了進去。我連忙放下備好的禮品。老人熱情地和我握手,叫我坐下,連忙過來泡茶遞煙。老人陪我坐下,首先就責怪我不該破費,知道我的工資不高,每月就是那麼幾十元。她說葉老師出去了,可能是到書店裡去了,你們坐一下,他就快回來了。
葉波忙說,他去找一找伯父,就開門走了。師母讓我坐,她到廚房裡忙碌去了。
我站起來,細細打量了一下房間。前面一間,床上睡了個老人。聽葉波講過,祖母是住在伯父家的,應該是師父的母親。床邊一個小書架,上面放了一些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俠小說,邊上有一本摺疊的書,書上有一幅老花鏡,房子不大卻很整潔。後面的兩間房子,右邊的一間開了個老式帶立柱的床鋪。前面臨窗處,一間書桌,上有文房四寶。桌子邊上一個案幾,上面堆滿了書法書籍。案幾邊的牆壁上,一個大號的夾子夾滿了臨摹的書作,掛於牆上。清風徐來,鳥語不斷,房中墨香淡淡,我彷彿置身夢中,這不正是我神往的書香之境嗎?
“小楊,快過來坐,你師父回來了。”隨着師母的一聲輕喚,門開處,葉波和我嚮往以久的師父回家來了。
我連忙快步上前,握住師父那伸出的大手……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老人哈哈大笑地說,剛才閑來沒事,就到新華書店去看書去了。“快快坐下,快快坐下……”師父招呼我落坐后,師母遞過泡茶給師父,也給我加了水。
知道師父耳聾,我不能多說客氣話,只好默默地遞過我的臨摹書作,給師父審閱。在師父看我的臨摹時,我才細細的打量了一番師父的容貌。老人家生得濃眉大眼,面相仁慈,身材魁梧,可能是怕別人聽不到,聲音特別宏亮。
這當口,葉波就到廚房裡去幫忙準備午飯的菜品去了。師母得空,就坐在我身邊向我介紹師父的情況。她說,葉老師大學畢后,當了一中的語文老師。在大兒子五歲時,葉老師生病就醫,打錯了針才耳聾。後來不方便教學,因老師書法好,就專職為學校做宣傳工作。現在已經退休了,學校因無人能及老師的書法,還被繼續聘用。
這時師父的老母親也起來了,我連忙打了招呼。老人年近八旬,耳聰目明,愛看武俠小說。牙齒也好,每餐能吃一碗飯,精神很好。
師父細細閱讀我的臨摹書作,邊看邊用鉛筆,在筆力不到位的地方標記。待全部看完,師父露出了笑容。他說:你是學柳體出身的,寫得不錯,有一定的基礎,只是還有些不到位的地方。我也是學柳字出身的,顏筋柳骨,我們還真是有緣啊。我一面聽師父講解,一面陪笑着點頭稱是。師父說什麼,只要是我接着他的思路說,他看着我的口形,能接着給我講解。遇到另起話題時,我就在桌上用筆寫於紙上和他交流。
中午,師母留我在家吃飯。雖然是第一次拜訪,但是我和葉波是多年好友,又是他伯父,也成了我的師父,想到以後還會經常來的,我也就不客氣了。吃飯時,葉波又向我談了師父的書法成就。師父的書法蒼勁古樸,間架穩定,力道沉雄。在湘陰是首屈一指,街上商店牌匾,賓館門樓,多出師父之手。就連省城長沙,好多的商業門樓牌匾都是請師父來書寫的。
吃過午飯,師父主要結合我的臨摹,給我講解了書法中的間架結構,和運筆的方法,如何使筆墨沉穩。特別是師父講到的“重心”一說,今生都永遠地印在我的腦海里。至今已二十多年了,那神態,那聲音,猶在目前,令人難忘。
下午,我和葉波匆匆告別師父一家人,搭上了回廠的班車。坐在車上,沿途窗外的景色已經讓我沒有欣賞的興趣。我仔細地回味着師父的話語,憧憬着書法之路的美好。暗暗慶幸着自己的際遇,人生路上,我成了幸運的有緣人。
求學如行路,當你行進於求知的路上,首先會被沿途的美景所吸引。而一但進入柳陰路曲之地,迷失了方向,老在原地打轉,找不到突破的出口。多麼渴望於樹陰腳下,抑或溪水橋邊,突然閃出拄杖老者,指點迷津,那該是多麼愜意的事啊。
從此,我的書學有了明確的目的,師父的諄諄訓導,更使我真正地有了循序漸進的學習方法。每天用三個小時寫一百個中楷,字帖上每一筆每一劃的位置,用筆的方法,要熟爛於心,下筆才能神清氣定,不慌不忙,臨摹出來的字,才能不失原帖的韻味。
好不容易,盼滿一個月,我休假的日子到了。我帶上臨習的作品,也準備了當時在縣城還難以看到的海參、魚肚等高檔的菜品,趕赴師父家。這次去就是想辦一桌正式的拜師酒,聊表心意。
當師父見到因急行而濕透一身的我時,慈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叫我先坐在風扇下,吹涼一身。師母面帶笑容,端來了涼茶。我匆匆喝下涼茶,坐在電扇下略吹幾分鐘電扇。拿出一個月以來的部分臨摹習作,請師父審閱。老人家邊看邊點頭,也一邊拿出紅色鉛筆,圈點習作。
我向師母表達了來辦拜師酒的心愿,老人見我是誠心誠意的,也就答應了我的請求。只是少不了嘮叨一番,叫我以後多算細(節約),工資又不高,還沒有成家,用錢的日子還沒到。
次日,就在我大姐家辦了一桌很精緻的菜肴,請來家父陪同師父倆夫婦,小飲幾杯,算是很正式的拜師酒。家父比師父大四歲,兩個老人很是誇讚於我,其樂融融的場景,幸福着我年青的心。
從此,我每月的假期就泡在了師父家。或讓老人批閱習作,講解學書之道;或觀摹老人現場作書,用墨的潤燥,運筆的疾澀,結字的重心所在,無不邊寫邊講,一一細心指導。師父作書的神態,講解時宏亮的聲音,指導時的諄諄誨語,成為我一生中溫馨的記憶。
次年,師父老母八十大壽,師父特意讓我請假幫忙操辦壽宴。其實師父兩個兒子都比我大,就連侄兒都比我大。當年,我還只有二十多歲,師父欣賞我的持重、精細和通達,根本沒有拿我當小孩子看,足見看重。
記得師父送我的第一幅字,是行草的中堂,上書對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整幅中堂,布局錯落有致,墨色濃淡相宜,筆力遒勁蒼古。特別是上款手書,贈世侄蔭波雅賞。大出我的意料,更是讓我看到師父為人的淡泊,謙遜。此種身教,成為我一生學之不盡的典範。
第三年,我結婚之時,自作自書的婚聯,曾引起我們廠里和老家眾人的驚艷。我們那萬多人廠的黨委領導、團委書記,更是讚歎我紮實的古文功底,一些書學同好也前來欣賞祝福。我請師父坐了上親席,師父站在我家的門口邊,佇足欣賞我的婚聯,露出了讚賞的笑容。老人好象看到了我書學的希望,期待的目光,激勵着我,讓我奮進。
然而,人生中總有很多的無奈。剛剛陽光明媚,清風萬里,一陣陰雲,狂風四起,遮天蔽日,打亂了我生活的秩序。婚後不久,家遭變故,老父突發腦溢血,昏迷不醒,住進了醫院。一周后,於昏迷中再沒醒來,無半句遺言,悄然離世。料理完父親的後事,悲痛之情尚未完全恢復,接踵而至的就是國有企業的動蕩不安。
我不得不放下手中那枝禿筆,投入到自謀生路的洪流中。背井離鄉,外出打工。當時沒有手機,連個電話都不是家家都有,與師父融融的感情之舟,就被擱淺在這求生的路上。
兩年後,因經營一個生意我才回到家中,偶然在路上碰到師父的二媳婦,連忙上前打個招呼,問候師父可好。不想聽到的卻是驚天噩耗,幾月前,老人突發重症,早已駕鶴西去。驚愕中,責怪她為何不當時告訴我。她說葉波也不在家,當時他人在廣東,也沒有回家送終。也不知你的去向,根本無法通知你。
人世幾回傷往事,錯過就成了今生難以癒合的傷痛。為此,在我心裡留下了永遠的遺憾。
枯藤美於右軍書,懸崖美於猛龍碑。書法不只是一個技巧的問題,如果缺少一種超然筆墨之外的情趣和意境,是稱不上真正的藝術的。後來儘管沒有了師父的指導,但是他老人家卻開啟了我的書學之門。在學習過程中,我看了一些書學的理論書籍,歷代名帖,廣為收羅,開闊視野,增長見識。斗蛇成奇草,游龍作秦篆。沒有取諸萬物,師法自然;沒有心靈的感悟;沒有人格不斷的修為,何來優秀的書法。
師父教給我的不僅是寫字的技巧,更是做人的修為。記得有一次,師父誇我《神策軍碑》的臨摹寫得很好,讓我好不得意。我問師父,臨摹到何時才算最高境界。師父說,以假亂真。我默然,這學書還真不是短期之熱,是一輩子的事,真是學無止境。
時值三月,又是一年雨紛紛之時。油菜花早已盛開多日了。屋前山坡上,一片金燦燦的。願這花兒如我的思念,獻給天堂的先師,祝老人安好。原諒頑劣如我的不孝弟子。
2013年清明之夜淚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