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大集體的那陣子,農村最基層的組織叫生產隊。生產隊最大的官是隊長。
別看隊長這官小得沒品兒,權力卻大得很。隊里的人,吃飯、睡覺、生孩子,都得隊長說了算。隊長,是實實在在的土皇帝。
大凡隊長,大多都是所謂根紅苗正,苦大仇深的人。是所謂貧農,通常情況下就是那種窮坯子出身的,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地地道道的流氓無產者。說白了,就是常見的那種推不上前攬不上后的貨。暴力革命需要流血的時候,這樣的人很管用,就一條爛命,啥都不怕,往往衝鋒在前。但當家作主人,卻是另外一回事,結果可想而知。
我們那個生產隊的隊長,我記事時,那時他大約四十多歲。矮粗矮粗,一身橫肉,像個立着的石碾。平日里,叼着一支煙捲,橫披着上衣,黑肚皮精晃晃地亮着,人模狗樣的。散着油汗惡臭的衫子,老遠就能聞着。褲管兒一邊挽得高一邊挽得低,走起路來一步三搖,整個兒就一個“胡漢三”。
這人也真夠會玩格的。隊里窮得叮噹響,家家都欠信用社的缺糧款,他居然買了個“三音唱”。他在山頭上懸個高音喇叭,在戶戶窗下都掛上個廣播。一大早,他就接通喇叭廣播。先播放革命歌曲,然後安排勞動任務,通知上工。見上工的人動作慢了點,便在喇叭廣播里祖宗八代海罵起來,有時乾脆指名道姓。樹的皮人的臉,被罵的人低着頭挾着工具,大氣也不敢喘。沒被罵的人,如蒙大赦,暗自慶幸。工分口糧都攥在他手心裡,罵是輕的,常常就扣你沒商量。
一入夜,他照例會打開“三音唱”,邊評工分邊罵人。越罵越上勁,越罵越過癮。漸漸地,就罵出水平來,罵人的話是一套一套的,一罵幾小時都是新鮮詞兒,聲嘶力竭仍不肯歇下來。
也有硬碰硬不信邪的,氣憤憤地跑到他家門口,甩開嗓子對罵,雖然解恨,但損失的卻是工分口糧,而這恰恰是損失不起的東西。
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鬥爭。不堪他辱罵的人,幾次聯合起來,試圖把他趕下台。但他有後台,腰桿硬,最後吃虧的還是反抗他的人。也就有被扣上“反攻倒算”、“搞資本主義復辟”的帽子,更加抬不起頭來的。
他有一位麻臉老婆,應了那句“十麻九怪”的老話。有狼總得有狽,就如暴雨往往伴着惡風,這是自然的法則。住隊幹部,無論是縣上的,還是公社大隊的,一律都在他家落腳。官護着官,猶如藤護着蔓,歷來都是如此。我一直不明白他那麻臉老婆到底有什麼魅力,卻能把一茬茬住隊幹部收拾得服服帖帖,都趕着給他男人說好話。有了從大隊到縣上的住隊幹部撐腰,他牛皮哄哄的,誰能奈何得了他呢?
好漢不吃眼前虧,反正斗不贏,不少人也就學乖了,挨了罵賠上個笑臉兒,也就過去了,更多的人則是曲意地巴結他。就像面對一隻惡犬,越是退讓,他就越瘋狂,吠聲惡惡,見人便咬。犬惡,其實是人嬌的慣的。惡棍,是大家的軟弱營養的。
那時節,生產隊娶了不少新媳婦,也有長得不賴的。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這位隊長盯上了她們。他看上眼的,大多難逃他的魔爪。知廉恥的,吃了虧悶在心裡;不知廉恥的貪圖小便宜,以為脫下褲子便能換來一身輕鬆,也就有自己貼上去的。
有一位眉清目秀的新媳婦,頭是頭臉是臉的,男人還是一位國家幹部,長期就被他霸佔着。代價是她當保管員兼出納,不必像其他婦女做粗活重活。有意思的是,竟然還有別的媳婦暗中與她爭風吃醋,牛頭見不得馬面的。“權”這個東西,一旦失去約束,人性自然就會被踐踏得面目全非,慘不忍睹。
隊長的麻臉老婆也不甘落後,她看上了哪個男人,這個男人往往就是她的了,自由得就像用隊上的東西。又極能生,生下的像張三,像李四,就是不像這位隊長。讓人暗地好笑。
作惡者,天必報之。隊長招了一位外地的也是根紅苗正的女婿,誰知這小子比隊長更壞,坑蒙拐騙樣樣俱全。缺德的還在後頭呢,這小子睡了二姨子不說,連十一二歲的三姨子都不放過,一律地弄大肚子,讓她們見不得人出不得世,不得不蒙羞出走。後來,都下落不明。有人說被這當姐夫的賣了,也有人說在外省安了家。
責任到勞后,隊長家也還維持了一陣子,但不久就沒落了,差不多又淪為了赤貧。就如糞堆產生蛆蟲,垃圾生長蒼蠅,他是病態社會的一種粗製濫造的產品。貧農的貧,事實上是貧在骨頭裡,貧在根子上。
不當隊長,他就有如一隻喪家的狗,躲着不敢見人。但罵癮一上來,往往不能自已,就罵他那麻臉老婆,罵他那喪德敗行被判了監的女婿,罵說變就真變了的世道。
聽說,他後來托孫女的福,日子好過了些。他孫女漂亮,十幾歲就出門,在大城市掙了不少錢。可惜的是,得了一身臟病,常要打針吃藥,三十好幾了仍成不了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