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弄塊手錶戴在腕上,時間就成了人的飾物,這個發明是精妙的。手錶使得時間有了形狀,有了動態和聲音——三根長短不一的指針像三位神奇的劍客,騎着駿馬不倦不止不緊不慢地踱步。貼近耳朵,就可以聽見那細密的蹄聲,那麼清脆,那麼悅耳。漫長的歲月,於是被滴滴答答的馬蹄踏得粉粉碎碎,然後,天女散花似地散給人們去予取予求,隨意消費。
我的一塊手錶,已經戴了四十年了。四十年前,戴塊手錶,很氣派,也很顯赫(現在不知怎麼了,有人開始鄙視手錶,遠離手錶,不戴手錶了)。那時,我是民辦教師一個,月工資22元,上有老母,下有半歲幼女,22塊錢根本開銷不到表上。一日。教過我初中數學的王老師,興沖沖趕來送我一張表票:上海牌,全鋼防震,還防火,防水,一塊新機型的三防表,125元,這是件難得到手的稀罕之物!王老師說我一個人在山塢角落教書,靠着太陽的影子上課下課不正規,應該有隻表Q其實,全校一個複式班,10來個人,一、二、三、四年級齊全。多年來。我把孩子都分批叫上講台當面教,當面改,教到哪裡算地。從來不分上、下課。教懂教會,休息;日頭落山,放學。
捧着表票,我為難了,獃著。王老師見我作難,主動提出先借我一百,剩下的25元,一拼二湊也就解決了。戴上了“上海”,我的左手貴了,也重了,人前人後時時都有一種衝動,就是想把袖管挽上去,再挽上去,天天沉浸在驚喜參半之中;沒跟家人商量,私下置辦偌大家私,欠下的一大筆債務又待何時還得清?但我到底開創了家庭的新紀元,擁有我們這個家庭有史以來第一隻手錶;到底結束了一所山區薄弱學校自創辦以來沒有計時器具的歷史;不管天陰天雨,學校教學從此進入“定時作息”的新時期。
像社會上許多辦大事業都是逼迫着先借債后還債才辦起來一樣,我向王老師借下的100元表錢,艱苦不到三年如數還清。手錶,彼此安安心心日夜戴在腕上,片刻不離,分分秒秒全在掌握之中,我是名符其實地成了時間的主人。
我之有了手錶,實質上就是我所在整個山嶴有了手錶。首先,我的手錶是屬於學校的,使學校教學進入按時打鈴規範上課的軌道;其次是屬於家庭的,妻子走娘家不帶上我的表就不肯去了;而且,手錶還是屬於村子的,隔壁三叔進城,對門堂弟相親,還有村長外出參觀……,都離不開我的“上海”。
那年,班裡四年級的數學大王去鄉里比賽,高高興興捧回了獎盃。他跑過來貼近我的耳 朵說:“全靠了老師的手錶,試卷上一道時針分針秒針的題目,人家都難住了,我拿表一旋二旋就旋出了答案……”
我的“全鋼三防”一戴就是40年,可兒子初中未畢業就戴過了機械錶、電子錶、石英錶、南京表、杭州表、台灣表……戴一隻,壞一隻,丟一隻,有時一年換二隻。為此,兒子不信我的老上海不會壞。一天,他竟然把我洗手時卸下放在桌上的表拿去作“破壞性試驗”——拿到火上烤,拿到水裡泡。這手錶終究禁受不住兒子的折騰,“哈哈,停了,停了!防得了火,卻防不了水!爸,你的‘三防’可以退休了!”我知道如今的學生在學校正學“創新”對兒子的這種“創新意識”和“創新行動”不敢橫加指責,只搖搖頭:“不,你把表送修理店去——我對這表有感情!”因為這塊戴過近40 年的手錶,40年來,不但讓我氣派過、顯赫過,忠實誠懇兢兢業業地給我和我曾經生活的一個山嶴、一所學校準確報過時,而且還在給其一圈圈上緊發條的時候,它一次次不厭其煩聲色俱“厲”地告誡我:時間的消費上“一次性”的,花去了便花去了,永遠賺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