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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緣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什麼是心緣?是恍若離世的心心相印,還是……

  時間彷彿在陣痛的季節中凝固,一任風中淚雨紛飛,山林畔的小木屋裡,殘存的一牆照片渾似反芻着過往的幸福,小木屋前的菩提葉黃了又綠,綠了又黃,彷彿一個凄婉綿延的夢境,當夢醒了,恍然發現一切萬劫不復。

  女兒

  “我想媽媽。”她總是對着牆上的照片喃喃自語,眼裡不禁泛滿了淚光。

  “別想了,”他淡然道,“你又做夢了。過幾天我就可以做你老公了,你應該高興些才是,怎麼你……”

  “我媽媽是沒這個緣分看到我結婚了。”她啜泣着,“沒緣分了。”

  “嫁到我家時,”他斬釘截鐵地說,“我給你布置一個書房,把媽媽的照片貼滿牆,好吧?到時候讓她看一看,讓她看看我們有多幸福,好嗎?”

  她看看小木屋四周,心裡還是留戀的。她留戀着木屋邊勻散的溪水,留戀着暮春時分的落英紛飛似現在的淚雨;留戀着陽光潑在綠水畔潑墨一樣的菩提樹影;留戀着晚月鉛水般滿溢着的溫柔——或許,這是在她的兒時媽媽深夜輕柔的愛撫?她還記得,深夜時分,她哭吵着要爸爸;媽媽總會用她幾乎全部的溫柔勸慰她:女兒,別怕,有我呢,你爸爸在另一個世界還深愛着你。無論如何,媽媽總會為你撐起一片天。媽媽此時的溫柔,完全不像她做生意和客戶談判時的果斷和強悍。在她看來,或許,這就是母性,也許當她有了孩子,她也會變成這樣吧?

  她的身邊彷彿縈繞着媽媽的香氣。

  在她看來,媽媽永遠是那個美麗嫻靜、多愁善感、沉毅纖柔的女人。

  她靜靜地凝視着媽媽的照片,媽媽身披淡粉的輕紗,提着小籃筐采桃花,在繽紛似霞的桃花的映襯下顯得靜謐如荷葉畔的露珠,清新淡雅中帶着不諳世事的嬌俏和真純。在那個極度保守的年代,人們大都穿着藍,灰,黑色的衣服,像媽媽那樣披着淡粉輕紗上街逛公園,大膽地和她真心喜歡的男孩子互通情書自由戀愛而不是經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認識未來要結婚的丈夫,恐怕要被街坊四鄰指指點點說著“小資”、“輕浮”,至少在常人看來算不上端正。這大抵是媽媽新婚時——媽媽現在已經能平靜地承認她的婚姻,儘管媽媽在這場婚姻中沒有生育,儘管媽媽的家人,除了媽媽的女兒,其他人都不願意承認。恐怕那時媽媽也沒想到,自己不顧家人的阻撓嫁給了她深愛的,也深愛她的家境貧寒的丈夫,會因為幾年後丈夫的因病猝然離去而結束她的第一次婚姻,儘管在她看來,她的第一次婚姻是平靜而幸福的。丈夫死後,媽媽把丈夫寫給她的情書鎖在丈夫給她的定情物——一個綴着桃花帶着古典風情的木匣子里,恐怕那時,這個木匣子也是家裡最值錢的物件了吧?丈夫病重時,漫漫長夜她端着湯藥伺候丈夫,不知多少次哭着對丈夫說,把這個匣子賣了吧,換錢給你治病,丈夫總是拒絕,道,這是給你的定情物,死都不能賣!閑着沒事的時候媽媽總是數一數,從相識到丈夫死去,情書一共866封。丈夫怎麼也沒想到,這866封情書會戳破她未來苦心織就的幸福拼圖。丈夫死去的那一日,媽媽一直以為是飛雪的冬天,她賣了曾經那個給她帶來無盡溫馨和甜蜜的愛巢,用得來的錢下葬了丈夫再還了外債,然後隻身拿着那個鎖着情書的木匣子,穿過白茫茫如她的腦海的鄉間小路,離開了她留戀的家鄉,這一去,駟馬難追了。

  或許在身為女兒的她看來,媽媽的這一切,並不算什麼;儘管媽媽從未向她提及這一切,但她已然猜到。或許,每年飄雪的冬季,總有那麼幾天,在爸爸不在家的夜裡,媽媽總是靜靜地坐在角落裡,對着那個綴着桃花的木匣子出神或是落淚,當她過去問媽媽發生了什麼事情,媽媽別過臉去擦了淚水,再強裝笑顏看看女兒,撫着女兒的頭說,媽媽想家了,想老家了。她說,媽媽可以回去看看啊,帶我回去也好,我還沒去過呢。媽媽道,女兒,別想了,來,接着給你講故事。講着講着旁邊的女兒便睡著了。深夜,媽媽靜靜地擦去木匣子上的灰塵,她並不知道,媽媽嘆氣了許久。隨着時間的推移,當她有了青梅竹馬的男朋友,也就是她幾天後就要結婚的丈夫,她便覺得媽媽一定有事情瞞着她,而且是感情方面的。然而在媽媽離世前,誰都未曾捅破這層窗戶紙。

  所以說當媽媽離去后,媽媽曾經的鄰居向她講起這些事情,她並沒有震驚,反而平靜地接受了。

  第二天早晨,媽媽還是那個熱愛生活、勤勞賢淑的主婦,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玻璃茶几光亮透明;電視后,衣櫃旁,甚至牆角,都一塵不染。或許,這就是她那個經常在山裡考察的從事林業工作的爸爸愛上媽媽的原因吧?收拾完了家,媽媽又趕到她鎮上的攝影館,這是爸爸用婚前全部積蓄給媽媽開的,媽媽是那個溫順厚道、聰明果斷的老闆娘。鎮上先後開了多家攝影館,但幾年來,一家一家先後倒閉,也只有媽媽這家還是顧客盈門,或許因為媽媽的誠實率真和童叟無欺吧。媽媽每年給她拍一套藝術寫真,她甚至還期待着結婚那天,媽媽給她拍婚紗照。然而,這一天終究沒有出現。

  她翻着她的藝術寫真,從她的1歲到16歲。16歲。在媽媽看來,她的生命永遠停留在16歲。或許,這就是她把媽媽的照片貼滿牆的原因之一吧,她想讓媽媽看看她現在的面容,24歲的她,由曾經的矮小乾瘦變得豐滿嫵媚,柔艷的姿質頗似當年的媽媽,怪不得媽媽曾經的鄰居說,她和媽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每一張都沒有你的婚紗照好看。”他輕撫着她的頭髮甜蜜地說。

  “你見鬼去吧,”她道,“那婚紗照畢竟不是媽媽給我拍的,所以,看着不親切。”

  “我們認識11年了,”他道“看我還不覺得親切?”

  “我們的緣分至此是11年,以後,還要繼續。我和媽媽的緣分,豈止16年,而是一生一世。”她道,“我是媽媽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和媽媽的緣分,是心連着心的親情,是與生俱來的。而和你,是愛情,或許,隨着時間的積澱,這種愛情就會刻骨銘心成為親情。佛說,這就是心緣。”接着她頓了頓,道,“對不起,我說這話傷你的心了。”

  “沒什麼的,”他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嫁到我家后,我爸爸媽媽會像對待親閨女一樣對待你的,你呀,放心就是了。”

  “現在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她嘆了口氣。

  “嫁到我家后多了兩個。”他撫慰着女友。

  她看着木屋裡的木質壁櫥、帶着點點霉漬的天花板,覺得滿捨不得的;就好像捨不得曾經的一切——她豈止是捨不得媽媽,儼然是捨不得回憶。還記得兒時,每次爸爸回來,媽媽總是做好爸爸最愛的炸醬麵,對在外勞碌幾個月才回家一趟的爸爸說“來,吃吧,不夠再給你做一碗。”爸爸總會豪爽一笑,“夠了,回家看見你和纖紫就知足了!”她的小名就叫纖紫,是極富藝術氣質的媽媽給她起的,大概是希望她長大后美如飄逸仙子吧。她甚至到現在還記得,每次爸爸回來時,媽媽給爸爸捶背按摩,溫情脈脈軟語道,“這幾個月可把你累苦了,你看你,那麼年輕,都長白髮了。”她還小,不懂事,問媽媽,長白髮是怎麼了?媽媽道,你爸爸老了。

  第一次看見媽媽發火,是在她7歲的時候。

  半夜她起床上廁所,發現媽媽不在身邊,左喚右喚,不見媽媽的影兒。她像意識到了什麼一樣,急急忙忙穿上衣服,不顧一切地趕到鎮上的攝影館,甚至絲毫沒有注意到外面滂沱的大雨和道路旁邊疾馳而過的火車。她瘋狂地跑着,好像在追什麼;火車的呼嘯聲夾雜着她的哭聲,讓這個夜晚顯得格外的凄涼。時間渾似在黑洞里旋轉。

  攝影館里,媽媽撕心裂肺的呼喊聲在她的耳邊回蕩。她不知道媽媽在喊些什麼;但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至少在她眼裡,媽媽不會這麼發火的,就是對無理取鬧的客戶,媽媽也總是耐心到不能再耐心,絕對不會大喊大叫的。本來止住哭聲的她又被嚇得大哭起來,走近媽媽,看見媽媽在瘋狂地撕着什麼東西——對,那些東西她最常見的,是媽媽給她拍藝術寫真時候的攝影背景大圖片。看着比她人還高很多的栩栩如生的山居小屋風景布景圖還有壯美絕倫的瀑布圖片被撕成了殘片,她的感受,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覺得可惜。

  媽媽顯然沒有注意到她,還在繼續撕着什麼。此時的媽媽,已經不似往日的賢淑柔艷;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張開血盆大口彷彿要吞噬一切。媽媽一邊撕一邊慘叫,整個攝影棚已經完全讓人難以想象白天顧客盈門的熱鬧,像被洗劫過一樣,原來的優雅浪漫,早已蕩然無存,凌亂的碎屑和腳印滿地都是,最扎眼的,就是那個綴着桃花的已被打開的木匣子。這一切彷彿宣告着,平靜的生活,再也不能恢復了。

  “媽媽,把這些東西都撕了,多浪費啊,”她顫着聲音道。

  剛剛才意識到女兒的存在的媽媽回過頭,“你是怎麼過來的?在家不好好睡覺,這麼晚了,雨又這麼大,你過來幹什麼?”

  “我看見你不在,媽媽,我好害怕,就過來了。”她怯生生地說。

  “對不起,對不起……”媽媽哭着把女兒攬在懷裡,“來,可愛的小纖紫,媽媽錯了,來,一會有漲潮,媽媽帶你下江看潮去……答應媽媽……不要亂跑,要聽話,好嗎?”

  “好,好的。”她道,擦了擦媽媽臉上的淚水,“媽媽,不要哭,好嗎?”

  “好的,媽媽不哭,你也不要哭了,笑一笑嗎,等一會兒你就可以看到美麗的漲潮了……媽媽對不起你,從小到大幾乎沒帶你出過鎮上,一會我們就出鎮上,看看漲潮……”媽媽強裝笑顏道,“來,媽媽給你講故事。”

  沉浸在媽媽的故事中的她根本沒有看見,突然現身的爸爸從攝影館的後門奪門而去,眼神里冒着刀刺一樣的寒光。她也未曾想過,爸爸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江流的源頭。媽媽把她緊緊攬在懷裡,一任離弦之箭般洶湧的潮水奔騰而過。滔天的巨浪把旁邊的槐樹連根拔起,帶着陣陣轟隆聲,在她看來比剛才火車駛過的聲音更加震耳欲聾。媽媽把她輕輕放在遠離潮水的江灘上,一咬牙,自己的左腳,已經淹沒在了浪花中。

  “媽媽——媽媽——我害怕——”她的一陣緊似一陣的哭聲愈發撕心裂肺。

  媽媽突然一怔,回過頭去,不知道是被什麼驅使着,本能地抓住旁邊最高大的一棵楊樹枝,一邊對女兒喊道“等媽媽,媽媽抱你去,不要過來”,一邊奮力掙扎着,使盡全身力氣收回了左腳。

  走到安全區時,媽媽已疲憊不堪,緊緊地抱着她倒在了草叢裡。

  “回家,我的寶貝,我的纖紫,媽媽領你回家。”媽媽道,“回去換了衣服睡覺吧。”

  第二天,媽媽還是那個姿容光鮮亮麗,穿着纖長紗裙的老闆娘,只是臉上多了些歲月打磨后的憔悴。媽媽平靜地把這家攝影館打掃乾淨,彷彿什麼也沒發生。她給女兒拍了最後一組在自家攝影館的寫真,然後把攝影館低價轉讓給了剛下崗的一對夫婦,老客人問她怎麼回事,好好的店,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競爭對手了,怎麼就不幹了?她淡然一笑,孩子她爸調到別的城市去了,我帶着女兒過去。客人們都笑盈盈說道,好啊,這回終於團聚了,就像周璇歌詞中唱的,分離不如雙棲的好,一家三口終於能團聚了。誰也未曾注意媽媽眼角的淚痕;誰也未曾知道前一天晚上發生了什麼。日子,就這樣,來了又走,走了又來。

  一陣子過去后,在另一個縣城,故事有了新版本,一位年輕寡婦帶着女兒經營一家時裝店,丈夫死於夏天那場特大山洪。

  就這樣,日子平靜地過了6年。這6年,她每天按部就班地上學;按部就班地放學。她認識了他,她的鄰居,她的同學,也是她的初戀男友,她的未婚夫。媽媽還是那個美麗的女人,細膩的肌膚和纖長的身姿讓幾乎所有人錯識了她的年齡。只有她能看到媽媽額頭的皺紋和日漸變白的頭髮。而且,媽媽一如既往地賢惠溫柔,每天早早起床去買菜,早早給她做飯,把她送到學校,目送她進教室在一步三回頭地和她道別……傍晚再接她回來,陪着她聊天,聽她講學校發生的故事。媽媽從來不嘮叨,說話從來都是點到為止;所以說在青春叛逆期,她倒不像別的孩子“造反”的死去活來,而是像媽媽一樣文靜而溫順。或許,這源於媽媽率真的性情和開明的教育方式吧?

  只是偶爾,媽媽還是盯着那個綴着桃花的木匣子出神,更多時候,打開木匣子翻翻看看裡面的信件。或許媽媽還記得,轉讓攝影館的前一天晚上她哄睡了女兒之後,隻身來到攝影館把丈夫撕碎的信件一點點拼完整,再用膠帶粘好,擦了擦灰塵放到木匣子里。媽媽憐惜地看着粘過的痕迹,輕輕地撫摸着泛黃的信紙,像摸着什麼寶貝——其實對於媽媽而言,除了女兒,這就是最愛的寶貝了。

  她還記得那一天;一個狂風怒吼的夜晚;媽媽的時裝店裡。

  她和媽媽急忙趕過去,看見被砸壞的門、被洗劫一空的時裝店,旁邊一群民警讓媽媽做筆錄時,意識到,幾年的心血白費了,被一場至今未破的盜竊案毀了。她最詫異的,媽媽最先去找的,不是她的現金存摺保險箱,而是那個綴着桃花的木匣子。當母女倆找到第二天早上還沒有發現那個木匣子時,媽媽再也支持不住了——

  “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木匣子沒丟,真的沒丟!!”媽媽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吼着,“不要嚇我,不可能!!我的木匣子!!”

  街坊鄰居嚇壞了,費了好大勁才鎮住媽媽。此後,療養院里多了一名新病人。果斷一如媽媽的她,擅自做主賣了時裝店,又賣了自家房子,搬到了距離療養院不足200米的山區小木屋。

  媽媽變了。變得她幾乎不認識了。在她看來,媽媽的眼神越發獃滯,有時候看着院落里初開的桃花想着心事淚流滿面;有時候掩面而泣卻沒有一滴淚水,只剩下心靈的哀號。

  她每天都會去陪媽媽說話,一如曾經,陪她的同學或是男朋友聊天。大多數時候,是她一直在說,在講學校里的事,在講男朋友多麼愛她,媽媽在傾聽,女兒講到興奮處,媽媽眼裡總會盈滿了淚水。或許,這就是母女連心的親情吧?媽媽的神志不清醒,但她知道,媽媽的愛,永遠是清醒的。也是從這時起,她迷上了禪書。

  如今的她,馬上就要出嫁了,嫁妝倒是很簡單,一堆自己的攝影寫真,加上一柜子衣服。只是,她想媽媽,如果媽媽看到自己出嫁,是不是會笑出淚呢?

  婚禮在小木屋旁邊舉行。婚禮主持人是她未來的婆婆。

  她身着淡粉色的輕紗,頭上扎着孔雀羽;胸前的桃花瓣似湖心風紋,勾勒着她的嫵媚。是啊,她太鮮艷了,習慣了淡雅的她甚至有些不習慣這種光彩奪目的鮮艷。她看着鏡中的自己,問他,這是我嗎?

  他淡然道,不是你還能是誰?

  吃交杯酒的一刻,她含着笑的眼睛里溢滿了幸福。

  或許,長眠在地下的媽媽也會很幸福吧?

  媽媽

  “纖紫,”女兒出生時,或許就已經註定了這個名字。她多麼希望她能夠把女兒寶貝般捧在手心裡,和她的丈夫,女兒的爸爸,一起好好愛這個結婚六年才誕生的寶貝,這個天使般美麗的女兒。

  她一直覺得自己虧欠女兒的太多太多;沒有給女兒幸福完整的家庭,雖說在女兒和女婿眼裡,她為女兒撐起了一片天。

  女兒始終不知道,是林業局長爸爸拋棄了她——準確說是拋棄了母女倆。某個瓢潑大雨的夜裡——在她的記憶里,是她和第一任丈夫結婚紀念日的夜裡,她哄睡了女兒之後,鎖好了房門,便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來到了攝影館,打開保險柜,拿出最底層的綴着桃花的木匣子,便開始擦拭起來。不料,破門而入的丈夫看着她那麼出神地看着什麼信件,絲毫沒注意到他的到來,便開始懷疑她是不是有了外心。他甚至懷疑,女兒也不是親生的,當然,如果他的懷疑是對的,有理有據,這也無所謂拋棄。

  “你結過一次婚?”她的丈夫憤怒地吼道,“為什麼之前不告訴我!這孩子……”

  “你也沒問過啊!”她斬釘截鐵道,“是你的骨肉,你沒有理由……”

  “住口!”……

  這個決裂之夜,讓她意識到,日子再也過不下去了。她開始拚命拋甩身上灰塵和藕斷絲連的記憶,帶着刺玫瑰般的鏗鏘。她用那夜的山洪埋葬了第二任丈夫,而那夜的山洪,險些埋葬她自己,還有,她那美麗的女兒纖紫。

  她發現,女兒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到最後,乾脆不讓她去接了。她問女兒,女兒說,給同學補課。

  “補課倒是好,”她道,“但晚上不安全。你要是不想讓我接你,讓他把你送回來好不好?”

  女兒臉上樂開了花。她知道,女兒,極有可能遇到了和自己一樣的情況。她滿腦子都是自己第一次婚姻的幸福;那是她的初戀,是她真心愛的人。即使在最後嫁給了同樣深愛着的第二任丈夫,她都覺得,愛是純潔的,只要刻骨銘心地愛過,這種愛就會紮根於心底,這一切順其自然沒有任何錯誤。或許,這也是她和第二任丈夫一刀兩斷的原因之一吧,至少她接受不了這種心胸狹窄。

  “媽媽,”女兒道,“今天他送我回來的。”

  “纖紫,他是你什麼人啊?保鏢?”她打趣道。

  “不告訴你。”女兒調皮一笑,“或許是小情人吧,沒準我真會嫁給他呢。”

  “媽媽不干涉什麼,但是有兩點,一要自重,二不要耽誤學習。還有,感情,是順其自然的事,誰都不要勉強。媽媽不說了,點到為止。”

  “好啦,知道啦。”女兒道,但同時也在疑惑,別的媽媽對女兒早戀都管的嚴到不能再嚴,怎麼她,乾脆就不干涉?

  或許,這就是女兒和她這麼貼心的原因之一吧!

  療養院里。

  偶有神志清醒的時候,她就抱起了禪書,像曾經抱着那個木匣子。女兒在旁邊陪着她看,漸漸地,女兒也愛上了修禪。在女兒眼裡,禪就像一個無底洞,吸引着你進去,害得你欲罷不能;你深知自己進去了就出不來,卻還要義無反顧地進去。

  “將來,誰能渡我呢?”和上經卷的她對着昏黃的燈光自言自語。

  在女兒看來,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流失;但誰都不知道是什麼。

  “媽媽,給我講故事吧。”女兒道,帶着哀求的神色。

  “我們一起數星星吧。”她道,“聽星星給你講故事。”

  “一顆,兩顆,三顆……”她倒是先數着,“纖紫,有多少顆星星,就有多少幸運在等着你!”

  “得了吧,再數把你眼睛數花了。”女兒道,“前兩天我男朋友生日,我陪他數星星,數一個星星許一個願。他最先許的,希望你早點恢復,儘快出來。”

  她眼睛濕潤了,道,“觀星就是觀心啊。”

  事後女兒問院長,我媽媽恢復得怎麼樣,什麼時候能出去?

  院長道:“我親眼看過很多病人進來又出去,以至於我只要看上一眼,就能憑直覺確定這個人能不能好。但對你媽媽,是完全猜不透,也許很快就能恢復,也許,一輩子也不會治癒。或許她受到的傷害太深。甚至於不光深,而且是慢慢積累的。在我的印象里,好多人害怕經歷世事,才來這裡休養逃避,而你媽媽,是經歷了該經歷的世事之後對世間萬物徹底的死心與絕望。作為女兒……”

  “算了,別說了,我知道了。”女兒道。

  女兒想,她唯一該做的,就是考上好學校畢業了孝敬媽媽,給媽媽幸福的晚年。就報醫學或是心理學專業,治好媽媽的病。

  然而一切希望都在一個落葉紛飛雨如潑墨的秋夜碎成了泡影。

  纖紫十六歲生日那天,當她在療養院的草地上給女兒拍完最後一組攝影寫真,再趁夜裡女兒離開后悄悄用數百片安眠藥斷送了自己和女兒最後的心緣時,她是否想過,女兒的命運會被潑墨如刀的行楷悄然重寫?

  遺書只有一句話:纖紫,這些經卷是媽媽唯一的遺產,女兒,你懂的。

  聰慧的纖紫何曾不知媽媽這些年來的苦與累?她又何嘗預計女兒的愧悔?或許,對她而言,結束了,該結束的都結束了,女兒考上大學是她活下去的動力,現在,她的心愿實現了,再苟延殘喘或許就是沒良心地拖累女兒了。

  她不知道,或許根本未曾想過,在她走後兩個月女兒毅然轉了專業,轉到了佛學院。

  妻子

  婆婆待纖紫很疼愛,一如纖紫的媽媽。公公待纖紫也如待自家女兒一樣。丈夫,更是每天把纖紫捧在手心裡。

  “纖紫”,他道,“還在看經卷?”

  “是的。”纖紫靜靜地回答,“怎麼,你也想看?”

  “你是師父,給我講講吧。”他道,“收我為徒弟吧。”說完看看妻子手上的《妙法蓮華經》。

  “好啊,”她道,“斷了貪嗔痴恨,與我結這個緣吧。”

  經過他的同意,她開始在書房擺蓮台,蓮台中間靜坐一歪脖老母像,那是她在佛教用品市場淘來的。加上幾炷香,幾本蒲團經卷,一個簡易的佛堂就這樣誕生了。

  每天早上她去買菜燒飯,給丈夫公婆做好飯後,就去上班。她在宗教歷史博物館工作,比較清閑;他工作繁忙經常出差。這樣,料理家庭的重任就落在了她的頭上。

  “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我攤上了這麼賢惠的兒媳!”婆婆經常對兒子讚歎。

  纖紫最愛吃西柚。丈夫每次回來,都給她買好,剝了皮,一點一點剝給她吃。

  “你看你,”他嗔怪纖紫,“你每天早上什麼都買,菜呀蘿蔔啊土豆啊,怎麼就是忘了買西柚!你上學時候沒事就剝西柚吃,現在怎麼不愛吃了?”

  “不記得了。”纖紫道,“你愛吃無花果,媽愛吃香蕉,爸愛吃橘子,再買些菜,錢基本上就沒了。再說買西柚的地方了排隊人多,買完再做飯來不及。”

  “那這個西柚是誰送的?”他明知故問。

  “你管不着,或許是情人呢。”說完她嗔怪道,“多嘴。”

  他撫着妻子的頭,笑盈盈地看着妻子,儼然一對打情罵俏的小情人。是啊,一起數星星的那個晚上,他就註定了,這輩子,就是她纖紫了。

  只是一點她無法接受:公公婆婆喜歡打獵抓鳥。在她看來,大開殺戒或是剝奪自由的事情,是有悖佛道的。甚至,剝奪自由比剝奪生命都殘忍。

  “纖紫,跟我們一起上山吧。”婆婆道。

  當她看見婆婆把抓到的鳥放到籠子里時,她覺得,小鳥的叫聲儼然啼血的哀號。她的眼窩濕潤了。她想起了媽媽,在療養院里的媽媽。想起療養院里,媽媽看見籠子里的小鳥,無數次對她感嘆,自由,小鳥沒了自由。媽媽不知放生過多少小鳥,而她自己,卻在心靈的禁錮中走向生命的盡頭。

  她果斷地學着媽媽生前的姿勢,放生了一籠子小鳥。看見飛向林中嘰嘰喳喳的鳥兒,她感受到的是一種久違的釋然和暢快。

  “你……”婆婆怒吼道,“你到底想怎麼地?知道我費了多少心血嗎?你……”

  “纖紫,”他道,“媽身體不好,年紀大了很怕受刺激的。你就讓着媽媽吧。”

  她意識到了,或許自己走到了分岔的路口。

  至此,她花了更多時間修禪,住在禪寺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曾經,她只是偶爾住一趟禪寺;他常常自嘆不如她的聰慧,讓她將來渡他。她總是淡淡一笑。

  一天,當她回家時,恍然發現,她的經卷不見了。

  “買新的吧,”公公道,“那書多舊啊,我給扔了。”

  她猛然想起了媽媽,這幾本經卷是媽媽留給她的啊!她覺得自己的心像丟了一樣;一個她都不敢想的念頭驅使着她,或許,她真的該和現在一刀兩斷。

  身為人妻的她不顧一切地逃出家門,淚如泉湧。她先去了曾經的小木屋,凝視了許久,思念潮水般涌過心口。不知不覺發現小木屋開始漏雨,或許,這是媽媽生前沒有流盡的眼淚吧?她想起了媽媽未盡的心愿;或許,這心愿真的要由她繼續下去。她到底沒有等到自己做媽媽的一天。她打定了主意,繼續走下去,這一去,像媽媽當初離開故園一樣,駟馬難追了。或許,別人五十年才能償還的成長的艱辛,她三十年不到全還清了。

  回家的他見不到她。問媽媽,她搖頭,不知道。這個纖紫太散漫了,她說。接着,他看見纖紫的首飾盒裡,有一枚精美的婚戒,顯然是他給她的。

  他本能地趕到寺院,發現果真如他所料,纖紫出家了。

  “纖紫,”他道,“看見你,我徹底放心了。請允許我叫你師父”。說完,給纖紫掏出佛珠,“我們,永結同心吧。”

  是啊,要是沒有他這一肩入世的擔當又何來她出世的智慧?

  她輕捻着佛珠,對他道,我是你永遠的纖紫,我們,永結心緣。

  或許,她期待着下一次的因緣際會;對方,她深知一定是他。

  他眼含熱淚絕塵而去。她目送他下去,人影都無之時,她眼前濕潤了,一如他。旁邊的杏花開了,韶光多半杏梢頭,春已脈過花陰。

  來了太多的媒人,為他介紹對象,他一概毫不猶豫拒絕。他說,一心伺候父母,此生不再娶。每年纖紫的生日,他總是摩挲着纖紫首飾盒裡的婚戒,淚水像剪不斷的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