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我來過這裡。那時的六祖殿正在修繕,不得相見。
那時初涉人生,天真無邪地跪倒在三世如來的腳下,奢求一雙慧眼,結果沒有得逞。
記得那年的菩提樹,葉子落滿了一地,很少人去拾。我拾了一些好看齊整的回來,夾在書縫裡陰乾做書籤。回想起來,人生就似一片菩提葉書籤,拗不過緣份,該飄落時飄落,卻又萬分保重自己,蝕散了骨肉,偏留住了脈形。
今日重來,想看看那兩棵菩提,再有就是六祖的真身,一直有些好奇。即是說,犯了執着。
南華寺是南宗禪法的發源地,寺門口的牌碑上有他一千四百九十八年歷史的簡介,於我是無須多說。六祖傳經的光孝、國恩、南華三寺,我都因緣行過。光孝寺座落在廣州鬧市的塵囂之中,卻是難得的莊嚴肅第。新興國恩寺是質樸平和的,門口的那棵著名的菩提,掛滿十方祈禱,卻也是村民和小兒閑坐戲耍的地方,平凡得如同百姓晨暮的炊煙,新陳代謝,春榮秋蓑。而曹溪的南華,因了惠能真身,因了六祖壇經,還因了那個幽靜的佛學院,人氣似乎要旺盛得多。
南華寺門口挖一條渠,修三道橋,這三道橋是很現代的,我以前沒見過。佛祖是不管門面的事的,蒼海桑田,物是人非,一切無可說。其實也說不明白,佛常教導信徒說,是即非,非即是,有是無,無是有,這很容易就把人繞暈了。所以明白些的人們便不管他,與時俱進,覺得造三道橋好,就造三道橋。
三道橋后,便是曹溪門,兩旁蔚然,行入即是佛門。昔高僧說,“宛如西天寶林地”,遂有此寶林道場,后經幾個皇帝,從寶林寺改到南華祥寺。總覺得武則天是個極其偉大的皇帝,從家事國事世人事,乃至於禪事,莫不讓人驚嘆。其在處理南北禪宗,以及題金剛經的開篇揭義上的大手筆,讓愛掩疽生飾的道學臭老九啞言。當然,歷史常附帶個人的喜惡,多數人在本質上還是唯心的。我很唯心,佛祖也很唯心,唯心使人心存感念,趁向美好。譬如此刻行在這個寺院里,除了獲得感官上的安寧,你還可以體悟到感恩,體悟到應當去奉獻,在這種情緒下,看見任何一物一事,都覺得自然美好。
這種虛空的情緒,很影響人,腳步也會隨着變得虛幻瑣碎。曹溪門和寶林門之間隔着一座五香亭,聽說在這亭子里,可聞得着五種香味。我沒聞到什麼,除了在生理上很敏感的煙火味外,就是兩側的綠化讓我感到的一片蓬勃的春的氣息。這個南華寺,一般寺院應有的殿堂構局他也有,比如入門見四大天王,然後是未來佛,大雄寶殿,再在後面和兩側生出鐘鼓樓、觀音殿、藏經閣等等,都很循規蹈矩,行過便是。他特別的地方,在於他有一個供奉惠能真身的六祖殿,以及藏經閣兩旁那兩棵古老的菩提。他可笑的地方也有,在寶林門後面的百年香樟樹下,竟新造一個豪華廟子,供着一個土地爺,讓人忍俊不禁。
進了寺院,我常常願意是獨行的。香煙繚繞,使我的眼睛飽受硫黃的刺激,而黃牆紅梁卻能頃刻使人安定。佛陀的容顏永遠親近如人,金身、銀身、泥身,受的全是人間的煙火,聽的全是世間瑣事,怎不充滿人情味呢?六祖的真身只能隔着距離和玻璃瞻仰,我努力地睜大眼,還是看不清楚,看久了,竟覺六祖的臉是側着的,並且線條要比畫像柔和得多。看個真身也能看走樣,我真是沒有慧根了。
菩提樹的葉子正青綠,沒看見什麼人在拾落葉。跟在我後面的同事小黎問我,去買香燭嗎?我說好的。買了香燭,對小黎說“我不講究,就在大堂燒罷,不走遠了”,小黎只好自己跑去六祖殿燒香。人們講究來南華寺第一柱香要燒給六祖。當我把一大扎香插到大殿的香爐時,看見階下的月季開得美麗極了,帶着剛下的新雨的溫潤。
無所事事地看一些花朵,終究還是忍不住晃蕩進菩提樹旁的閱經室,只怕忘了集合時間。我有本事看這些閑書,抄金剛經抄到比上網還有癮,到頭來卻發覺沒記得一句。
其實南華寺最有意思的是樹木。在六祖浣袈裟的卓錫泉前面,古老的水松幽深挺拔,連光線落入,都覺高遠靜默。還有寺旁的那兩片很美的楓葉林,寧靜幽郁,雖然那天沒見着日頭,總覺似有陽光透射下來,又明亮又乾淨。
從閱經室帶了一本地藏經回來,給母親。六祖壇經沒有免費的,小賣部八十元一本,覺得太貴,且還沒有斷句,根本看不懂。可以從網上下載,抄一本。不指望識心見性。
十六年前根本不曉有經,清純着憂鬱。十六年後居然抄經,憂鬱着清純。這世上事,考究起來,件件都沒有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