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老屋,一牆苔蘚,一方菜地,一棵桑樹,一個老人。宛若一卷名家的水墨畫,寥寥數筆,簡約流暢。春天的詩意順着簡單的線條汩汩流淌。
窗外屋檐下,青石板淡定安然地賞花開花落,風來雨往。瓦片滴落的雨水,用幾輩子的耐心,為青石板暈開了一排淺淺的笑渦。一根扁擔,斜倚着牆根,垂着兩隻鐵鏈手臂,悠哉悠哉着它的夢。扁擔鉤的搭檔——-兩隻鐵皮桶,若兩個鐵鼓,紋絲不動地倒扣於青石板上。瓦檐上的雨水跳下來,叮咚、叮咚、叮叮咚咚,開心肆意地在鐵桶底上跳着踢踏舞。
木欞窗濕了,黑黑的格子。雨水的舌頭舔開了窗戶紙,驚醒了窗邊炕頭上的大黃貓。大黃貓打個哈欠,豎起尾巴,瞪大眼睛望着窗外。老人急了,匆匆拿了高梁莖編成的大方盤子,堵在窗外,拿石塊壓好。
院落里的青石板路油油地發亮了,流淌的雨水畫筆一樣地勾勒着一塊塊光滑的石頭,這些石頭,一個一個,象是河流里浮顯出來的葫蘆。老人的布鞋,小心翼翼地踩着它們的腦袋,顫微微地回屋裡去。
不覺間,苔蘚更綠了,青石板路被抹上了翠綠的色彩,或成線,或成片。苔痕上階綠呀,苔痕綠上牆。老屋的牆縫瓦片間,苔蘚的綠色,幾乎漸漸暈染成了小院落的底色。
雨水,沿青石板路匯成小溪,輕車熟路地向院牆外流去。
柴草垛,躺在蓑衣下避雨。雨水淋濕了草垛的頭髮,一綹一綹,滴答着水。水落地,濺起了水花,大花雞謹慎地往後退退,躲閃了一下。大花雞的全家老少全都貓在草垛根啦,它們刨刨草垛底下的土層就能填飽肚子,低頭就能飲一汪積水,天上落甘泉,水簾洞里的日子有滋有味。唯有那灰鴨一家,在雨水裡抖抖毛甩甩水地瞎撲騰,嘎嘎的笑聲,煩得那隻蜷在門邊睡覺的黑狗汪汪汪地抗議。
橫七豎八幾根樹枝,便圈成了菜園子,圈住了一畦一畦的油綠。雞雞鴨鴨們伸長脖子和嘴巴,貪婪的目光聊以望菜止饞。拴在柿樹下的毛爐更是急得呼哧呼哧,動不動沖屋子裡的老人吼幾聲,蹶兩蹄子。
刀下再生的韭菜鼓足了勁齊刷刷地猛竄。黃瓜扁豆一嘟嚕一串地掛在枝枝蔓蔓間,沉甸甸地壓低了蔓須。蛐蛐們回家聽雨了,養精蓄銳,準備夜曲大合奏。蝴蝶們隱到花間葉叢談情說愛去了,待到雨停花開時,比翼雙雙飛。偶爾有幾個頭腦簡單的綠螞蚱,在青菜間蹦來跳去,沾了滿身雨水滿腳泥沙,仍樂此不疲。一隻兇巴巴的天牛,慢悠悠地在香椿樹榦上踱步,兩條長須擺來擺去,一節黑一節白的,刻意模仿着穆桂英挂帥的威風。
桑葚紫了。一簇簇紫紅的果子探頭探腦地擠在綠葉叢里。小叮噹鳥圓溜溜的草窩,很象毛糙糙的毛蛋拴了條草繩,七上八下,吊在枝杈間隨風搖擺。
幾個孩子圍着磨盤粗的老桑樹,腆着小臉痴痴地看。雨點噼哩叭啦打下來,砸在小臉蛋上,震得饞涎咕咚咕咚滑下肚。試了幾次爬不上去,有爬樹的孩子四腳朝天掉到香菜地,活象骨碌落下來一隻笨借柳龜(蟬的幼蟲),只不過這隻太重,竟然把菜地砸了個坑。樹太高,杆子打棗的技巧也派不上用場,只剩下磨拳擦掌了。當石塊扔上樹枝的時候,桑葚和葉子刷刷地落下來,一地紫紅,把嫩綠色的香菜地點綴成花布。歡聲笑語穿透雨簾,落在老屋的瓦片上,落在青石板上,落在鐵皮水桶上,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老人坐不住了,赤腳走進了菜園,笑意在深深的皺紋里流淌。他看見了七十多年前自己的影子,也是在這棵大桑葚樹下,也是在這樣的歡笑里。他的影子,己化作一畦畦綠油油的青菜和金燦燦的花,化作一樹密密匝匝紫紅的桑葚,化作樹下這群可愛的孩子。
老人的孫媳挎一隻大籃子來了,一襲紅衣,手執一根長桿和長梯,大桑葚樹下一會兒鋪了一層紫紅的桑葚。狂吃的孩子喜歡她,她象開在桑葚樹上的喜慶的大紅花。
裊裊炊煙緩緩飄散在雨霧裡,煮玉米的香味瀰漫了整個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