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獨居的小屋,就會將自己舒展在鄰窗的床上小憇,而常常都會在這個時候,窗外會響起一串清亮的“噠噠”聲,從我的窗前持續到樓梯間,再到我的小屋樓頂。
那是女人的高跟鞋,她或許也正是在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后歸來。
我常常臆想是怎樣的一個女子每日從我的窗前經過,而我從來沒有去窺探過,雖然我幾乎每一次都有透過窗玻璃去探看的想法,但始終有一種意識在阻止我那樣去做。我只放任自己的心神去聆聽那高跟鞋與水泥地面接觸的聲音。時間一長了,那聲音就像是一個季節一樣的旋律,已經由不得她不來,來了,已經由不得你不聽。而我從來都沒有真正的見着她,只是每一次,我都會想象她的模樣:穿着什麼樣顏色的裙子,留着怎樣的髮型,背什麼樣的包,是高瘦或是矮胖,是不是也戴着眼鏡……
直到某個黃昏,我與她同乘一趟公交車,在同一個站口下車,向著同一個方向前進,進入同一個衚衕,而那時我依然不知道她是誰,她或許只是一個與我有着同一段路程的陌生人,我確定這一段路不止我與她走過,這一段路也許有千千萬萬個不一樣的終點。
恰巧的是這個黃昏,幽長的衚衕里只有我們兩個人,那同樣是高跟鞋與地面接觸的聲音,在與沉默的青瓦衚衕致意,那聲音清脆明亮,節奏輕慢地沿着衚衕的兩頭瀰漫,像傍晚的微風,像黃昏里的陽光一樣,掩蓋了一切紛鬧,淹沒了我的呼吸。她腳上穿一雙七八厘米的高跟鞋,穿着雲白色的長裙,裙底一直淹沒了鞋跟,留着沒有燙型的淺棕色頭髮,一直披過雙肩。黃昏的的風輕得幾乎沒有力氣,她的裙子和頭髮都是那麼安靜,只在夕陽的斜照中隨着那節奏勻稱的步調和聲音一起一落。
夕陽將她身後的我影子拉得老長老長,一直拉長到我的頭已經在她的腳下,分明的,她已經知道身後有來人,可是她沒有回頭,但是我知道她一定也在臆想,臆想着她身後來人的一切中的某一些。我想一定沒有人的心能夠承受一條孤巷裡的兩個人的寂寞。她或許也在臆想着我們的方向……
黃昏,夕陽,衚衕,背影,還有那聲音,只有這一個世界,全在眼裡……
衚衕的盡頭已經在前方,可是我依然不知道她是誰,我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在我的前方像一個音符一樣踩踏着我即將要走的路,我依然覺得她只是一個與我有着同樣一段路途的陌生人,或許就在衚衕的盡頭我們就要分開方向,衚衕的盡頭是一整個世界,在那個世界依然有着千千萬萬條道路,也許我們甚至都不知道是在那一個轉角處分離,那盡頭的世界太大,大到我甚至都沒有一絲的意識會去想到她就是那個定格在我窗前的旋律!
直到在衚衕盡頭的那個轉角我才恍然,那時我終於已經能確定,她就是每次經過我窗前的聲音,那樣的感覺真奇怪,沒有驚奇,不是欣喜,那感覺很平淡的升起,甚至在它來臨之前都沒有任何一絲的徵啟。就像這個突然而來的結果,又彷彿算不上是一個結果,因為我根本沒有任何一種希望的寄託,它若有若無地輕撫了一下我的靈魂,像一滴露珠抖落在一片茫茫的森林。
它跟我有什麼關係?我的思想可以在一瞬間遊歷遍一萬種理由,沒有任何一個能夠匹配。它與我無關嗎?而我的心又為何悸動?
就在這個黃昏我認識了她,然而我們又並不相識。我依然在若干個黃昏聽見高跟鞋的聲音,只是不用再去臆想,可以讓腦子裡裝着一個確切的形象,去想象更多的與此相關或者不相關的事情。
後來每當我感覺閑悶的時候就會點一支香煙走出屋子去窗前的小花壇邊吹風,常常會一抬頭就看見二樓的大理石雕欄上撫着的身影。有時她會擺一張桌子在陽台上坐着看夕陽,或者是端一杯騰着熱氣的飲品看風景,或者是什麼都沒有地扶着雕欄沉思。而她每次看見我仰望的眼睛卻並沒有迴避,也沒有任何的神情,我常常覺得這樣就似乎是已經跟她問好示意了一樣——我們彷彿真的已經認識了,可是我們都不曾說一句話,甚至是一個微笑。
我常常出去透氣,以往並不多見她出現在陽台,不知為什麼,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出現的頻率分明的高了許多,不管什麼樣的天氣,許多的時候當我走出門去,發現她已經早在那裡了。在一個黃昏,我從屋子裡出來在花壇處通了一陣電話,當我結束時抬頭髮現她正用依然沒有神情的眼珠望着我,我看向她時她依然不迴避。
在另一個黃昏,我很早就點着了香煙坐在花壇的邊緣望着那十分精緻的大理石雕欄沉思,她突然出現在我的視野中,當她的眼神對準我時我已經不再感到慌忙不再躲避,她懷裡抱着一本看不見名字的書,她的臉上彷彿要露出微笑,嘴角卻欲揚又止,也許是因為我始終沒有動容的神情,我已經開始後悔我的冷漠,我想要用一個主動微笑來從新喚燃那剛剛幾乎就要升起的熱情,可是一切都因為我的冷漠而重歸於平靜,就在不過幾秒間,一切都已經平靜得彷彿所有的表情都是多餘。但是她卻並沒有離去,她把懷裡的那本書放在欄杆上面將扉頁攤開,在殘陽的餘暉里我看清了書名:《紅玫瑰白玫瑰》——張愛玲。
在最後一個黃昏,我要告別我的屋子,我換了新的工作。我已經收拾好了所有的東西,裝成了兩個箱子放在花壇邊,也許我那是故意的行為,當我背着包走出去,她如我所願的正在那裡,但讓我很意外的是這一次她卻點了一根香煙,撫着雕欄正抽了一口,煙霧從她的嘴裡吐出來,煙圈兒散開正好瀰漫在她的臉上,讓我看不清她的神情,我低頭,不再敢去看那煙霧散去后出現的神情,我兩隻手各提起一個箱子開始低頭離去。
夕陽的光芒正好照在我的前方,讓我睜不開眼睛,我右手放下箱子扶了一下眼鏡,然後繼續向前。在衚衕的開口處我停下腳步,把兩個箱子都放下來,頓了頓整個地迴轉身來望向那圍着大理石雕欄的陽台,而那裡卻已是空蕩蕩一片,那雕欄彷彿已生滿蛛絲遍落紅塵,血色的殘陽里,那裡儼然是一座早已荒廢了千年的孤城。
這一刻,一切又歸於平靜,是從來沒有過的平靜,平靜到這裡的一切都彷彿是我從未相識的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