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一小袋吊爐花生,妻和我圍坐桌邊,一邊鬥嘴一邊剝花生吃。聽着花生殼在手指間畢畢剝剝地碎裂,火爐熊熊地燃着,茶壺在爐蓋上絲絲拉拉地鳴響,小屋裡驟然就漾滿了過節的味道。
中秋的味道
小時候,對我而言,中秋節最大的誘惑就是能敞開肚皮吃好吃的。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家剛隨父親搬到了公社過的那個中秋節。一大早,母親就從供銷社背回半口袋東西。母親把口袋放在炕上,用手背抹一下汗津津的額頭,我們呼啦一下圍上來,母親把扎得緊緊的袋口解開,在我們急切的注視中,掏出兩包用包裝紙包裹、紙繩系著、汪着油透着香的月餅。我咽着口水,睜大了貪婪的眼睛,目送月餅進了柜子里。母親提起口袋一角,胳膊用力一抖,我們和家裡的一切都沐浴在水果的芬芳里。蘋果鐵青着臉,檳子鼓起了腮,鴨梨放着金光,我和妹妹像兩隻興奮的小猴子,跟頭把式地追逐滿炕滾動的水果。在母親的嚴厲呵斥下,我們戀戀不捨地把逃散的水果聚攏,雙手摩挲着水果們滑溜溜的臉蛋,兩眼可憐巴巴地望着母親。母親不為所動,她的目光逡巡着水果,一個一個往口袋裡裝,每裝一個,我的心痛的就像被一根細繩揪了一下。就在炕上的果子所剩無幾的時候,就在眼淚就要從我的眼眶裡掉出來的時候,就在我脆弱的心即將崩潰的時候,母親終於停下手,把果子小、國型差、有疤痕的逐一分發到我們長伸出來的雙手裡,而後把口袋連同我不盡的慾望咔嚓一聲鎖進了柜子里。我分得的是一個有點畸形的小蘋果,沒等吃出滋味手裡就只剩下一個把兒了。姐姐切下一小塊塞進母親嘴裡,剩下的大半個一次性填進自己嘴裡,鼓着腮、嘴巴大張着,像一個醜陋的大河馬。哥哥讓梨核塞了牙,急的抓耳撓腮。妹妹在檳子的肚子上咬開個口,嘬着嘴,絲絲拉拉地吮吸着。
一個小蘋果僅夠塞牙縫,我極力壓制住就要跳出來的食慾,把所有希望留給月圓之時。一白天的飯我都吃得很少,哥姐也一樣,父親表情凝重,訝異地問:“都咋了,吃這麼少?”我們心照不宣,很做作地相視一笑。我一改平日不着家的慣例,整整一天都守着柜子,不時把鼻子抵在縫隙上,貪婪地吸着裡面的味道。我真希望能從窄窄的縫裡吸出一個大大的蘋果來。
太陽在我們的催促中終於落下去了,可我盼望的月亮就是遲遲不肯上來,我站在院子的矮牆上,面朝月亮要升起的方向,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月亮升上來。有時真想拿一根長長的竿子把月亮捅出來。
終於,山尖上冒出一條韭菜葉寬的光亮,我歡呼雀躍,大喊大叫着跑進家,上氣不接下氣地嚷嚷着:“出來了!出來了!”母親正把切得一牙一牙油黃髮亮的月餅整整齊齊碼進茶盤的邊緣,把洗得乾乾淨淨的水果層層疊疊堆進去。一切就緒,母親端着茶盤在前邊走,我們像大內侍衛一樣環護左右。院子里,母親把帶着我們無限牽挂的大茶盤擺放在早已選好的東牆上。於是,我們以茶盤為中心,圍成一道弧,看着皎潔的月亮升起來。
這是我小時候生活的鄉村沿襲的一種鄉俗,每家都要舉行這樣的儀式,叫做供月。鄉人們的願望都是美好的,他們許下的心愿總與平安和豐足密切相關。我知道母親是虔誠的,她篤信這樣的儀式能給她和她的家人帶來她所期盼的東西。母親緊盯着月亮,口中念念有詞。一縷薄雲飄過,母親便興奮不已,她看着父親說:“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明年一定是風調雨順的好年頭!”父親很機械地應着:“嗯,真的遮住了。”
我可沒有雅興賞月,我死死盯着茶盤裡誘人的東西,一遍遍咽下口水。明年好固然好,可我更關心眼下。我死死盯着茶盤,生怕月中的嫦娥伸出手搶走它,私下也選好了依次下手的目標。哥姐也差不多跟我一樣的神情。
經歷了一個漫長的等待(後來聽母親說也就是三五分鐘),茶盤終於轉到了家裡。炕上早已擺好炕桌,沒等茶盤放穩,我們幾個便像餓虎撲食一樣圍上去,雙手齊用,風捲殘雲。父母吃得很少,姐姐吃得有點矜持,妹妹還小,干張嘴不下貨,我和哥哥像兩個餓死鬼,一隻手抓水果一隻手抓月餅,眼睛盯着茶盤,恨不得一口把茶盤吞下去。
我很感激父母在這一天的慷慨,蘋果鴨梨大月餅能讓我們敞開了吃,當然涼水更是敞開了喝。我的肚子就像拿膠皮做的,幾乎裝進了茶盤裡所有的東西。肚子像個發麵團漸漸鼓起來,把小褂頂起來緊緊箍在身上。我感覺肚子嚴重超載,腰都彎不下去了,但眼睛還饑渴着,要不是母親訓斥,妹妹手裡的一牙月餅早成了我的獵物。
又直着脖子灌下半瓢涼水,拍拍滾圓的肚子,這才心滿意足鑽進被窩。
一連串的美夢。先是進了果園,頭頂上滿是又大又紅的果子,它們笑着跳着擠進我的懷裡,鑽進我的嘴裡,我不停地嚼啊咽啊;又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各種各樣神奇的食品,站着整齊的隊形,等待我的檢閱和品嘗……突然食物們集體暴動,張着恐怖的大嘴向我衝殺過來……我啊地大叫一聲。
睡到半夜我就堅持不住了,肚子脹得像個皮球,一拍嘭嘭直響。嘴裡打着臭烘烘的嗝,嗓子眼兒像卡了根雞毛,痒痒的只想吐。我緊緊閉住嘴,極力壓制着不讓肚子里的東西出來。無奈力不從心,最終失控,腦袋剛伸到炕沿邊,便飛流直下了。母親拉着燈,一邊拍打我的後背一邊罵我貪吃;父親下地從灶火里掏來灰,一隻手捏着鼻子,一隻手撒灰;哥哥姐姐蒙頭鑽進被窩裡,縮成了兩隻烏龜。
我不停地嘔吐,腸子肚子幾乎都吐出來了,不用說當晚吃下的水果月餅,還搭上了白天的餘存。我沉重的腦袋耷拉在炕沿下,綠着眼睛,真想大哭一場。
父親收拾完穢物,我漱了口,軟軟地縮進被窩裡。母親剛拉滅燈,哥哥那邊也有了動靜……
折騰了一宿,第二天全家人都疲憊不堪,我和哥哥更是蔫蔫的像霜打的茄子,一整天茶不思飯不想,看見類似蘋果月餅形狀的東西就想吐。
我懶懶地靠在被垛上,迷離着眼睛看牆上的日曆,算過年的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