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喊長生吃飯的時候,他正玩得瘋。秫秸桿做的風箏被他追着趕着滿野地跑。我喊:“長生,長生——吃飯了——”他回過頭,身子依舊跑,“啥飯?你跟我說啥飯——”我想那天我的內心是喜悅的,那種喜悅可以叫做幸福。我把手聚攏讓聲音更大些:“長生,快回家吃飯——大米飯!”我喊出的話可能還沒落地,長生的秫秸風箏就歪歪斜斜的散架了。風箏剛不會轉動,長生已迴轉身子往家跑了。他空着手,沒把風箏拿回家。
看來我要再給長生做一隻秫秸風箏了。那天的大米飯吃得太順溜太美好,我在飯桌上沒用思考的就答應了長生。我不明白母親為啥願意把過年才可以吃的白米舀出一些來,我也不明白父親為啥不阻攔母親。管它為啥,我們才懶得問這些。只是在如今懷念的潛意識裡徒勞的念起大米飯的因由。
秫秸風箏不好做。要找一根粗細均勻的高粱桿,截取中間最完好的一段做材料。高粱桿留取兩節,兩節相連接的地方算是風箏的骨架。我少年時代的牙齒應該是細小又尖利的,每一次我都以牙代刀去嗑秫秸桿的兩頭。要一根一根的劈開,劈到兩節秫秸的連接處。秫秸桿劈好以後把完好的秫秸瓤掰下來,用剪刀剪成一段一段的備用。長生總是合格的觀眾,他不言語乖乖的看着我。他每一次都討好的遞上我要用的零碎材料。做成的風箏樣子是笨笨的憨憨的,總會被長生當個寶似的。
手工編成的秫秸風箏其實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風箏,它是上不得天的。少年時,我們老家叫這種孩童玩具為地撲棱風箏。陽春三月風和日暖,村莊在大地蘇醒之後也活泛起來。多出幾種色彩,人的心像被羽毛撩撥過,軟軟鬆鬆的浮躁。父親和村子里所有的男人一樣,開始閑不住了。太陽多暖,又大又低的懸浮。村莊瀰漫在一股濃重的牲口糞的味道里。豬圈、羊圈、牛圈都被清理過,連三五隻雞的小窩也不落下。搗騰出小山包一般的農家肥料被細細的攪拌均勻,村莊在幾天里顯得很是擁擠。去年的秫秸一捆捆的打開挑揀,預備在穀雨前後做秧架子。這樣的秫秸是幸運的,它們將在春種秋收的過程中站得直立有尊嚴。它們被叫做架桿。
我們做秫秸風箏的好時節來到了。老家也有把這樣的風箏叫假倭瓜的。又大又胖的倭瓜在我們手裡傳來遞去,間或塗抹上不同的顏色。記憶里的顏色不外乎是艷俗的紅啊綠啊的,像鄉下秧歌的紅臉蛋綠稠褲。時常這樣的戲耍會使得半天的工夫刺溜一下就跑遠了。我們在遊戲里沉迷是歡愉的、忙碌的,也是飢餓的。肚子咕嚕咕嚕叫的時候,母親就該喊飯了。少有什麼好吃食,大米飯便是夢裡天堂了。因大米飯而被棄之一旁的秫秸風箏亦或是地撲棱風箏則是小事一樁了。況且它還叫假倭瓜,倭瓜在老家是難登大雅之堂的蔬菜,我的用秫秸桿做成的所謂風箏如今講起更是驚煞許多文化人呢。
我們不管這蠢笨的倭瓜是不是可以上天,仍是饒有興趣的做好每一回,從選料到過程無不細緻。即使是無風的日子,即使是它沒機會做迴風箏也不會跑很遠,即使它僅僅是我們砸來扔去的物什,我們興緻不減分毫。偶爾有風來了,有暖和和的大太陽,我們會歡欣的找尋一塊田地。四周的茅草被燎光了,玉米茬子高粱茬子都被刨乾淨了,此時的的曠野平展舒緩:風推動我們,我們追趕圓滾滾的秫秸倭瓜。它是不是風箏是不是會上天都無關緊要了。童年便這般傻傻的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