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旅館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一點,還好,從旅館到瘦西湖也只有差不多兩公里的路程。
放下包的時候,算是可以不用再為尋找旅館而緊張了。當人沒有一個非要不可的目標時,才能將那些說明了“花局裡”、“藝術活動中心”或者是“鹽阜東路”的白色或者是紅色的字跡看清。尋花問路,這一站叫做揚州瘦西湖。
啟程的時候就開始下起了小雨,抵達瘦西湖的時候天空又匆匆收起了江南女人才有的傷感面孔,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可惜的是,不是在那個煙花三月來到揚州,來到瘦西湖,所以會不會也少了幾分李太白在揚州百里開外也想欲上青天攬明月的豪放情節。
垂楊不斷接殘蕪,雁齒虹橋儼畫圖。也是銷金一鍋子,故應喚作瘦西湖。從此,瘦西湖的名字就被定了下來。一個詩人躲在揚州的某個角落了開了個小小的玩笑,恐怕是那天歷史剛醒,就被記了下了,從此沿用數年。揚州城建了又毀,毀了又建,幸運的是,終於有一天得到了一個瘦字,於是就披上了一身與世無爭的外衣,還給了揚州城一副清新秀麗的色調。
老實說,從未見過這樣的湖。無論從何種角度來說,他更像是一處私家園林里悄悄流淌着的千年靈氣。無論是岸邊的遊人或是傳中的看客,總會面露一種主人的模樣,安靜的看着齊岸的湖水悄悄流淌。若是一不小心看到了一把粉紅紙傘或是一種泛黃信箋,你一定也會再次沉入瘦西湖的湖底,想着從前在湖岸邊走過的那些文人墨客,跌入關於歷史的巨大恐懼當中。歲月,又一次披上了刻着水墨提花的外衣,在瘦的出顏色的岸邊慢慢的徘徊出千年前的色調。
老實說,從未見過這樣的園林。一座湖不再成為私人的財富,更多的是為園林的主人所共有,這種模糊了的時代里的模糊印象,大概從那些北京來的商船悄悄卸下,又將杭州來的遊船悄悄填滿,時間久了,記憶也會變得模糊,直到瘦西湖瘦出了一副“L”形的模樣,依舊能夠在她的岸邊,她岸邊的泥土上,它岸邊泥土上的腳印里找出當年的榮耀與風光。一時間,本來就瘦的瘦西湖迎來了杜牧鑒真、迎來了揚州八怪,也迎來了馬可波羅。至今,在那些大虹橋,在那些五亭橋,在那些釣魚台,在那些二十四橋,依舊可以看見當年的影子,而今往後,光陰流轉也就不過如此。
我們,都太對對不起勇敢,對不起那些因為以勇敢為名的動詞或是形容詞。那些站在五亭橋上的人,或是休息,或是把步伐放緩,不知在什麼時候也把相機放緩,把身子放正,就連身邊旅行團的導遊也喊出了半個鐘頭後到這裡集合的口號。於是,這座在乾隆年間才建成的橋,在時間面前悄悄地劃下一個碩大的口子,沒人介紹的人自然不會知道他的來歷,就算有人介紹的也會冷不防將他的年歲往之前大步推移,直到人們覺得這個年代可以映襯相機下的二十四橋,直到可以附和耳機里那些復古音樂的旋律,直到揚州舊時文人們還在不遠的地方談論着詩歌中的措辭,戲劇里的旋律,這才肯放下相機,回到這個已經瘦得只剩下朦朧記憶的時代。
歷史太多,自然也會負載太重,直到今天我們依舊能夠清晰的目睹這一切,目睹那些文人從不遠的地方登舟到來或者離開時的模樣,但杜牧顯然要曠達得多。據載揚州時代的杜牧風流一時,喜歡在花天酒地里打磨詩歌的輪廓,而當時的揚州,顯然是大唐王朝名揚萬里的大花園,充斥着一個時代人關於繁華,關於富裕,關於享樂的種種映象。而當有一天調官離開揚州,也就沒能留下多少當年在月下關於那片還未沾染過太多才子詩句的記憶。終於有一天,終於有一天的晚上,當月亮再次升起,當月亮再次照進月亮城的瘦西湖反射出杜牧的白光,一曲“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 玉人何處教吹簫”穿越了空間上的山和水發出了響亮的叫聲,從此,在遠方的二十四橋,多了幾分調侃,多了幾分優雅,多了幾分亂世里被時間分隔開的創傷。
初秋未至,而那個教吹簫的玉人又在何方呢?也許只夠岸邊是不是會弄濕岸邊人腳的湖水才會模糊出一個瘦的影子,一個瘦的影子下一個瘦的西湖。只有不遠處的二十四橋,看着五亭橋在湖中略顯多餘的倒影,可以在瘦西湖這個老朋友的臉頰上小聲的留下幾滴眼淚和一聲嘆息。不知道在多少個世紀之後,人們是不是還能想起當初的那片湖,那座橋,那個人,那段人生。年少輕狂的清晨邂逅紅樓,賞盡塵世之美;枯歲還憂的黃昏遠眺高樓,嘗盡俗世之秋。而後,在杜牧的記憶中保留下了揚州城的那份輕快調侃;而後,在揚州城的石牆上記錄下了杜牧的那份居安思憂。只要在每個時針走過七點的夜晚,只要月亮還在,瘦西湖還在,二十四橋就開始訴說那個模糊了的吹蕭故事,那個關於民族和個人的美麗傳說。揚州人應該慶幸,終於在他們歌唱着“煙花三月下揚州”之後有人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蘸着瘦西湖的水,運筆一畫,便是千年的光陰。於是,瘦西湖還是那個瘦西湖,二十四橋還是那個二十四橋,只是清風仍存,只是樂曲還在,只是岸邊人的腳步聲中多了點倔強,多了點溫柔,多了點月下簫聲中露出的動人氣息。
只是韓綽沒有想到,杜牧沒有想到,那一天的送別竟是一條長長的分水嶺,像五亭橋般將瘦西湖隔開,這一隔,就是一個人,兩個人,兩段人生。前一段臃腫不堪,而後一段卻風骨猶存。一個偉大的詩人終於在一個不知名,不知姓的早晨出發,這一走就瘦了幾千年,而瘦西湖本身也終於用一“瘦”字最後一次細細的打磨出一個時代詩人瘦的人格。這早已不是李白的那個俠骨風仙的年代,卻依然將風流保存於時代的一舉一動當中,於是它本身也在揚州八怪的身後得到了一個與名分相乘的名字。那些個動詞,那些個形容詞,終於也被時代打磨出一個新的名詞,成為了揚州城一個獨有的名號,丈量出每個揚州人的腳步。
終於,我們誰也沒有想到,當年那個每天在歌舞聲中憑藉詩歌上驚人的天賦,用身體比劃出了名族的重量。當年在瘦西湖岸邊漫無目的的遊走的少年,讀着李太白煙花三月,走過了二十四橋,終究也走出了那一泓彎彎曲曲。而那些在小學就讀着“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的後人,依然可以看得出那個瘦瘦的詩人,在明月出上的時候,撐起了一個年代的划槳。湖邊的人只是仰慕現任的高明和才華,而橋上的人卻驚羨現實的重疊和慌張。
曾今,我也以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瞬間可以改變一個人性格的鋒芒;曾今,他也以為,沒有一個瞬間能夠改變一個時代的航向。於是,橋上的人走下了橋,走出了瘦西湖,走向了一個新的世界,一個新的人生。繁華依舊,舊景仍存。楊柳還在,荷花還在,二十四橋還在,只是那個“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的人和我們走散了,走到了岸的另一端,再也不會再回來了。而在岸的這一端,稀疏的依舊是與當年相似的背影,倒映出一個與當年相似的天堂。
而後來,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終於開始有人走上了橋,沿着過去的足跡,似乎是尋找,又似乎是歡呼,一代又一代的人,憑藉著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勇氣走出了新的年代里新的人生軌跡。在明天的明天,也許歷史會被覆蓋;在後來的後來,也許簫聲會被淹埋。為時代而探險的人們,終於有一天,讀着《樊川文集》,恢弘出名族的骨子裡流露出的精神,打量了瘦西湖瘦的長度。 也終於有一天,在一個明朗的星空下,我們會想起,當年在那個瘦西湖下,有一個人在教着我們只有蕭才能聽懂的節奏。
終於,瘦西湖還得繼續這麼瘦下去,這一瘦不知道又得經歷多少個風花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