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哥不會說話,可他是“啞巴吃餃子——心裡有數”!他也有七情六慾,也有喜怒哀樂,只是不說出來罷了。可是他一見到我就有“說”不完的話。我也喜歡和他“拉呱”,因為我們是為孩在一起長大的好兄弟,在那個特殊的年頭一個沒有罵我是“地主羔子”的同齡人,一個有恩於我讓我一輩子也報答不完的本家長兄。
回老家探親,他一見我老遠就給我打招呼。“來了?”(他沖我點點頭),“來了!”(我也沖他點點頭),我們倆都不約而同地笑了。我們就找了個乾淨的地兒坐下,他抽出一支煙遞給我,我說:“我還是不抽煙的。”(我笑笑搖搖頭),他說:“這樣好,抽煙沒有好處的。”(他沖我豎起大拇指,然後用手捂着胸口做咳嗽狀)。我們倆又都不約而同地笑了。我捏了捏他的腿問道:“如今腿還疼嗎?”他說:“越來越嚴重了!”(他做了個痛苦的表情,然後從腿一直摸到腰間),我知道他的老寒腿病而今已經影響到腰椎了!我真的後悔這次沒給他捎些“虎骨傷濕解痛膏”來。
記得那是文革中的事了。當時莊上的人吃水很困難,幾十戶人家都吃一個土井裡的水,很不衛生,而且遇到乾旱年頭,連渾水也吃不上。於是幾個年青人就自發地鼓動起來打井,這是好事呀,全庄人都很支持。可這裡是山區,真的要打一眼水井是相當困難的。真是“工夫不負有心人”,從開春一直干到挨麥口,終於打出了一眼二十多米深的水井來。可是就在修井沿的時候,石匠不小心將鎚子掉進了井裡,當石匠想下去撈鎚子時,被老人們攔住了。老人們說別看現在是夏天,可井水涼的很!夏天人的汗毛孔是張開的,下去會激着病的,弄不好還會落下病根呢。誰知這時有個叫懷忠的造反派頭子把啞巴哥找了來,硬是逼着啞巴哥下井撈鎚子。在那個年頭,啞巴哥哪裡敢不服命令?鎚子是撈上來了,可啞巴哥的腿從此就真的落下了老寒腿——晴天還好點,一到陰天啞巴哥的腿就疼得不能邁開步子,夏天還好點,一立過秋,啞巴哥就得早早地穿上了棉褲,寒里就更慘了,腿上裹了好幾層老羊皮,還是冷得哆嗦,疼得要命。如今啞巴哥老了,連腰椎都疼了。唉!這該死的鎚子!!
其實啞巴哥不光腿疼,他的心臟也不好,那是被氣得。
這事還得從頭說起。有一年,啞巴哥逃荒要飯到了東海,那可是個瓜鄉!東海的土壤是沙淤,特別適合種西瓜,那裡的西瓜真的能與新疆的哈密瓜媲美。一天,啞巴哥要飯來到一個瓜棚里,善良的老人看是一個聾啞孩子,就收留了他,並手把手地教啞巴哥學種西瓜的本領。啞巴哥雖然不會說話,可也是個心靈手巧之人,一年下來,就學會了整套種西瓜的技能。不久啞巴哥的家鄉也分了田到了戶,啞巴哥也有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於是他學到的手藝也就有了用武之地,把全部的身心都投入到了地里,他要種出和東海一樣的甜瓜來,也好改善一下自己窘迫的生活。他不用拖拉機耕地,而是用鐵杴一杴一杴地挖,一杴一杴地翻,把個山地整得跟菜畦似的。再說那老天爺也架事,那年冬天的雪雨特別多,天氣也特別冷,把個土地凍得結結實實。過了年,一開春,一解凍,那土酥得象砂糖,那地軟得象棉絨。啞巴哥又把一冬天起五更睡半夜拾來的雞屎糞和豆餅摻麻汁捂好晒乾碾細撒在地里,接着又把那一畝三分地翻了兩遍。啞巴哥又跑了一趟東海,問師傅要了最好的西瓜子——蜂蜜一號,精心地挑選,浸種催芽打缽,便在清明的當天下種穀雨的當天移缽於地膜之中。哪天破膜哪天間苗哪天壓壟哪天理花哪天梳果哪天掐頭,啞巴哥都是做的井井有條,頭頭是道,真是個行家裡手了。
一百天的時候,啞巴哥的西瓜地里已經是滿地“滾繡球”了。那些綠皮黑杠圓圓的傢伙靜靜地躺着,散發出誘人的清香,惹來了多少讒嘴貓駐足而觀,啞巴哥哪裡能放心的下?他白天在地里侍弄着瓜田,晚上就住在瓜棚里。前面說過,他有腿疼的毛病,喜歡喝點小酒,一來暖暖身子,也能和和血,減少點疼痛。這晚,看着自己用汗水澆灌的滿地的西瓜,也許心中高興吧,不知不覺竟把個大半瓶蘭陵二曲喝得精光,呼呼倒頭便睡。哪知莊裡那幾個青皮混鬼孬種惡撒賴早就打起了偷西瓜的主意,今晚見有機可乘,便悄悄來到瓜棚,連人帶床抬出去老遠放了,就把那滿地的西瓜一掃而空,揚長而去。
啞巴哥醒來后,看着叫賊羔子們砸得一塌糊塗的瓜田,啞巴哥雙膝跪地,手抓黃土,仰天長嚎!這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啞巴吃黃連——有苦沒法說呀!”突然,啞巴哥猛吐一口鮮血,栽倒在地,昏了過去……蘇醒后,他一口氣拔光了所有的西瓜秧,一棵沒剩!又一把火燒了瓜棚,離家出走了……
有一年冬天,夫人貧血,中醫先生說除了必要的醫治外,還可以做些葯膳補一補,最佳的是鱔魚葯膳。我回家后查了一些資料,《家庭保健》上說,中醫學認為,鱔魚具有補氣養血、溫陽健脾、滋補肝腎、祛風通絡等功效,對身體虛弱者、病後及產婦的補益效果十分顯著。利用中藥和蟮魚的藥效,可以讓產婦的筋脈氣血得到最適當的調養,甚至能將已患很久的頑疾慢慢調理好。於是就動了想做一做的念頭。那時可不是現在,越是古怪的東西越是有人吃,那時的鱔魚是不上餐桌的,更沒有人去餵養的。所以想弄到幾條鱔魚是件困難的事,更何況是個大冬天呢!這時我便想到了啞巴哥。
我和啞巴哥是為孩在一起長大的,我可知道捉鱔魚是他的拿手本事喲!我們小的時候特別喜歡逮魚,可就是怕逮鱔魚(咱這地方叫血鱔),因為血鱔和蛇是很難區分的。可啞巴哥自有他的一套!血鱔喜歡穴居,記得荀子的〈勸學〉就有“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鱔之穴無可寄託者”的句子。穴者,洞也,咱們這裡叫窟。血鱔總是在稻田的田埂旁打洞,而且總是要打兩個洞的,一個在水裡,一個在田埂上。在水裡的那個是洞門,在田埂上的那個是天窗,可是留作逃跑用的呀!狡兔有三窟,血鱔也有後門。夏日的中午,烈日當頭,萬物都在避暑,血鱔躲在窟里,不斷地向洞外吐着水泡,一個接着一個。也許是水在蒸發,洞里缺氧的緣故吧,血鱔在不斷地換着氣,眼緊緊地閉着,嘴半張半合,很是可愛的樣子。這時的稻田埂上就會貓着一個身影,一隻手提着個化肥袋子,一隻手握着個釣血鱔的傢伙,那就是啞巴哥,他在小心翼翼地尋找着那些冒泡的血鱔窟。那釣血鱔的傢伙可是啞巴哥獨門自創的,他用一根廢棄的自行車條,一頭磨成尖尖的,做成一個小鉤,用長頭髮纏在鉤子上,在火上烤到焦狀就行了。啞巴哥蹲了下來,那他一定是發現了冒泡的血鱔窟了,每當這時,他都會很快找到這條血鱔的另一個洞口——天窗,他就會輕輕地拍打着天窗,發出咚咚的聲音,這時窟里的血鱔就會把頭探出洞門來張望,啞巴哥就會順手把釣鉤放在血鱔面前,血鱔就會一口咬住噴香的釣鉤,說時遲那時快,啞巴哥就會順手一提,一條活蹦亂跳的大血鱔就勢進了啞巴哥的化肥袋子。有時運氣好,他一個晌午就能逮到十幾條血鱔呢!
那時啞巴哥逮血鱔不是留作吃的,主要是用來做血鱔膏的。他把逮來的活血鱔的頭剁掉,把活鱔血均勻地塗在草紙上,涼干后捲起來留作備用。有誰不小心把手割破了把腳扎破了把頭碰破了就會來找啞巴哥要血鱔膏,一貼就好。真的很管用。想想在那個貧困的年頭,莊上的人哪個沒有貼過啞巴哥的血鱔膏?當然現在你有什麼邦迪了有什麼創可帖了不稀罕用那草紙做的血鱔膏了!血鱔還有另外一個妙用,那就是如果有人得了吊斜風(中風),嘴歪了,總會到啞巴哥家裡來,啞巴哥就會從魚池裡取出一條活血鱔,手握血鱔頭,讓病人橫着含在嘴裡,逆着嘴歪的方向輕輕地一拉就過來了(不可用力過猛喲,否則拉過火了就難以復原了),可神了!在大傢伙的心裡,誰也不如啞巴哥做得好。如今,許多過來的人哪個不記得啞巴哥的好處呢!
當我冒着漫天飛雪趕回老家找到啞巴哥說明來意時,啞巴哥笑了,笑得那樣自信和驕傲!他順手拿起鐵杴,拽着我就向晚稻田跑去……
皚皚白雪,覆蓋著蒼茫大地,刺得人睜不開眼。我緊跟着啞巴哥,踏着蜿蜒的稻田埂,來到晚稻的秧板田(育秧田)里。啞巴哥貓着腰在找着什麼,驀地,他停了下來,蹲在一棵高高的露出雪層的稻茬旁,他示意我過來看,只見在稻茬邊的雪面上有一個拇指大小的洞,小洞周圍的雪已經融化結成了冰凌,看上去很深很深的樣子。這時啞巴哥用鐵杴輕輕地撥開雪,原來小洞還在地下呢,難怪看上去很深的。啞巴哥在離小洞一乍遠的地方挖了一個豎直的圓坑,然後對着洞口小心翼翼地一層一層地剝去泥土,天那!奇迹出現了——一條鮮活的大血鱔的頭露了出來!原來血鱔下蟄了在冬眠呢!啞巴哥用手指緊緊地夾着血鱔的頭慢慢地拽了出來,放在了魚鱗皮口袋裡,然後沖我笑了笑,我也會意地沖他笑了笑,接着我們去尋找下一個目標。不到一上午的工夫,我們就挖到了十幾條血鱔呢!
啞巴哥不但逮血鱔是一把好手,做血鱔也有拿手的絕活呢!早年我就親眼目睹了啞巴哥做血鱔的全過程。
他把逮來的活血鱔放在一個盛滿清水的盆里,讓血鱔吐凈肚裡的贓物,最少要用一天一夜的時間,中間還要換兩三次清水。然後用干稻草把血鱔理一理,即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緊緊地夾住血鱔的頭,左手纂着干稻草,把血鱔放在左手的干稻草里握緊,左右手向外用力地拉,這樣反覆拉兩三次就可以了。這樣,一來可以把血鱔皮上的腥腺理掉,也能把血鱔的骨節拉斷,以便好在下面理下血鱔的肉做準備。把理好的血鱔再放回水中洗一洗,然後放在盛滿清水的鐵鍋里,蓋上鍋蓋,用干稻草燒文火煮到水開為止,熄火,打開鍋蓋,這時的活鱔已經死了。關鍵的時候到了!這時,就把張着嘴的血鱔用筷子夾出鍋放在盆里,把閉着嘴的血鱔倒掉!因為閉着嘴的血鱔是有毒的,不能吃的!聽老人說閉着嘴的血鱔和蛇交耩過,是蛇的近親,有毒!
把浸好的血鱔用竹筷子夾住,順着頭向尾巴用勁理,就能把鱔魚肉理下來,放在碗里,用少許精粉輕輕地拌了備用。在鐵鍋里倒豆油(以能沒魚肉為準),燒沸,把拌好的鱔魚肉放進油里炸到微黃即可,用笊籬撈出鍋放在碗里備用。留炸魚的豆油少許,爆炒花椒粒後放蔥姜蒜紅蘿蔔片等後放清水(以能沒魚肉為準)煮沸,最後放進炸好的鱔魚塊即出鍋,就是一道農家美味佳肴。
不知什麼時候再能吃到啞巴哥做的鱔魚燉蘿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