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在遼北,那是一個依山傍水的小村莊。我家的老屋就蓋在山腳下。家門前有一條潺潺流淌的小溪。小溪旁有一眼泉,泉水呈灰蘭色,泉眼不深卻總是看不見底。大人們說那是“灰漿泉水”。水質甘甜。無論旱與澇的年景,它的水位總是那麼高。人們用大青石將它圈成一口井,周圍的幾戶人家就世代飲用這口井水。用這井水做成的豆腐油光滑嫩,豆味香淳。別的村裡做出的豆腐怎麼也趕不上我們村的豆腐好吃,大人們說是使用了這口井水的緣故。
那條小溪不是很寬,但總是清澈見底。溪水的源頭來自上邊山下數不清的小泉眼。細細的涓流匯合一起從千米遠的山下蜿蜒流過我家的門前,再一直向下流去,直到又匯入村前那條叫寇河的河。小溪潺潺流經的岸畔長滿了垂柳,長長的柳絲垂向小溪的水面,那翠色映在水裡,小溪就成了一條長長的碧玉緞帶,在夏日的山村逶迤飄動着。站在高高的青山上向下望去,古樸的山村在綠色掩映下,一條細水於村間依依流去,更增加了山村的美麗韻致。
夏天,小溪是我和其他女孩子們的“漱玉泉”。它承擔了我們夏日裡全部的洗漱用水。常常在晚飯後,獨自一人順着溪流於水裡散步,沁涼的溪水總能消去一天的暑熱。總記得也是夏日的黃昏,時有農人牽着幾頭牛從山上下來,在小溪旁站定飲牛的情景。牛兒喝水是不張嘴的,寬大的嘴巴只貼近溪水,就聽見“唏溜”、“唏溜”的吸水聲,看牛吸水也是我最快樂的事。記得一次和另外一個小朋友蹲在溪邊看牛吸水,我們都很專註地看着,不知不覺間受到了那“唏溜”聲的感染競也咽起口水來,惹得牧牛的伯伯每遇見我們就笑,叫我們“小牛”……。
我的幾個嫂子都來自城裡,她們每次回家,都於溪水間徜徉忘歸。她們對這來自純天然的泉水又喝又洗地無所顧忌,還放手讓孩子們盡情嬉水,父母親看着他們留連溪水的情景,總是笑逐顏開,那時,他們一定因自己為孩子們選擇了這樣依山傍水的地方居住而感到欣慰吧?我想哥嫂們總喜歡夏日回家來,盡孝是一方面,而山水對他們也有着一定的吸引吧。
冬天,小溪表面結了冰,垂柳落光了葉子,大山也枯蔬了,稀稀落落的山裡人家緊閉了門窗,整個山村掩在白茫茫的雪的世界里。溪水的凝滯,讓一切都顯得安然而靜謐了。時常是我們這些閑不住的小孩子們為這靜謐的山村泛起活潑潑的生氣。這也得感謝已結成冰的小溪。結成冰道的溪面上常常流動着我們這些戴着紅帽、綠帽、藍帽的孩子們,那溜冰的快樂就注滿了童年裡一個個寒假……
我十幾歲就離開了故鄉,在外漂泊的日子裡,故鄉的山山水水讓我想得好苦。那是讓我快樂無盡的山水啊!尤其家門前那條小溪,直到現在仍然令我魂牽夢縈。年輕時在北疆曾寫過一首“思故鄉”的詩,我只記得開頭兩句:青山依依水蜿蜒,千禾豐翠柳如煙。寫的就是夢裡常常浮現的那青山那小溪,儘管不通平仄,但它真實地表達了我的思鄉之情。
2006年春節,我帶着女兒回到了故鄉。家裡現在唯一固守田園的二哥已蓋了新房,離山遠了。老屋已閑置起來。到家后,稍適休息,我便急於去看那老屋。於是和女兒相摻着一路走去,我們都感覺有點不對勁,怎麼沒有了步步上坡了呢?一路平坦地來到老屋前時,還是覺得缺了什麼?女兒忽然使勁搖着我的胳臂驚呼:“媽媽,小溪怎麼沒有了?”天!我這才發現,家門前的小溪不見了!從前小溪奔流的地方已是一片沙石鋪成的鄉路了。我沒想到我會看不到小溪。我再四處尋覓那眼“灰漿泉”竟也不見了,眼前儘是沙石、沙石……
抬頭向山上望去,從前樹密草深的半山坡上,已是光禿一片,所有山的半坡都被開墾得齊齊整整的了,透着稀薄的雪,我似乎已看到了裸露的山的底色。那上面分明已變成了莊稼地。故鄉的山表面是厚厚的土層,土質既黑又肥沃,種莊稼是最適宜不過了。可是,想出在這山上開墾種地的父老鄉親們,你們想過植被被破壞的後果嗎?現在先是山上沒有了植被,山泉不再蓄水了,流淌了多少個世紀的溪水乾涸了。然後該是輪到我們自己來承受大自然的懲罰了。聽二哥說,每一次下雨,山水挾裹着山石、泥土一同滾下,鄉路上水流洶湧成河,家家戶戶慌忙出來擋水,不然水就會湧進宅院沖跨房屋的。而雨停時水也幹了。所以鄉路被沙石越墊越高,房子倒越來越低了。這情景僅僅是幾年間的事。我擔心用不了多久,小村將被泥失流淹沒,擠出……
從故鄉回來以後,我的心一直很沉重。我懷念家門前那條小溪,我放不下故鄉那些美麗的山。它們已經被賣給了個人,不僅被種上了莊稼,大多已被割成了一條條一片片的榛子園。榛子是故鄉的山上長的一種叫榛棵的灌木結的果實,屬於乾果之類。果仁香美。近些年它已長到幾十元一斤了,已經成了貴族口食。平常百姓再沒資格採到它們了,也吃不起它們了。
那些所有成為榛子園的山,嚴格禁止外人隨意登攀。山山封鎖,大山成了租借地,只允許生長榛子棵,其餘有礙榛子棵生長的樹木差不多已被砍光了。我不是夏天回去的,我沒能看到只生長榛子的大山是怎樣的景象。回老家前我曾答應我的鄰居們,我會從故鄉帶回磨菇和晒乾的山菜,讓她們品嘗我們東北的自然山珍。可是,回到故鄉才知道,磨菇和山菜已經很難採到了,即使採到也不再天然了,因為長榛子的山上也正在實施噴洒農藥。震驚中,我說不清這是怎樣的一種遺憾?大山本是自然之物啊!為什麼不讓它按着自己的自然規律去蓬勃生長呢?就因為它有豐富的經濟資源,就將為自己帶來可悲的命運嗎?我的農民兄弟,你們的眼前利益所毀掉的不只是小溪、泉源,還將毀掉的是我們祖祖輩輩賴以生息的家園啊!
我知道,這不單單是我個人應該感到悲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