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沿着村前的石板路是一溜大大小小的池塘,池塘常年碧波蕩漾,深不見底,岸邊是高大的柏樹和垂柳。早晨上學的時候,我時常撿路旁的小石子擊打池塘里密密匝匝浮出大嘴的魚頭,“嘩啦”一聲巨響,魚群擊打水花瞬間鑽入水裡。稍過片刻,又齊刷刷在另一處平靜的水面冒出密密匝匝的大嘴。很多時候我就想,要是我家也能有個池塘就好了。
我13歲那年,父母有了一項大膽而宏偉的計劃,在村子最南面飼養場旁邊批了二分地準備建瓦房。與房基一溪之隔的東面原是我們生產隊的一丘大秧田,分田到戶的時候,分成了帶狀的幾塊,其中靠北邊田埂劣一點的一小塊便是我家的秧田。為了節省開支,父母盤算了再盤算,決定採用金包銀的方式建造,即外牆用燒制的火磚,內牆用土磚,亦稱作土坯子。打土磚的地點就選在我家的秧田。這樣,打土磚就成了必須率先完成的項目。
盛夏時節,太陽如火,早稻收割后,秧田裡的晚稻秧也全拔掉插到水田裡去了,而我也放了暑假。有了天時和人力,把秧田的水放干晾曬幾天後,打土磚也就正式開工了。我和父母姐姐把泥巴挖成圓盤狀的大堆,撒上剁碎的干稻草,用腳把干稻草踩入泥中,經過多番的踩踏,成了粘稠的泥漿。那幾天,我們不停地把泥漿挑到附近的曬穀場上,倒入土磚架子里,經過一番鼓搗和抹平,把磚架子輕輕端起,就成了一個個大土磚,密密麻麻鋪滿了整個曬穀場。而挖空了泥漿的秧田,也成了一個深深的長方形大坑。這時,我突然有了重大靈感,放滿水就是一口池塘啊!父母滿足了我的建議,在做了田埂加固及入水口和出水口后,蓄滿了水,我家的池塘就這樣誕生了。
往後的日子,我不停地往我家的小池塘投放我捉來的魚、泥鰍、田螺和蚌殼。那時候,田峒里各種各樣的野魚真多,不但鯽魚、鯉魚、白條下水便能抓到,就是草魚、鱅魚、鰱魚、鯿魚也常有所獲。這樣日積月累,我家的池塘也有了豐富的收穫。那年冬天半邊瓦房建成后我們搬進了新家,過年干塘時,抓了好幾條大魚,樂得我父母姐姐笑成了大菊花。
第二年春天,我砍來楊樹枝插在了房前的溪水邊,也是我家池塘的堤岸。我的父母又在池塘岸邊打上了瓜架,種上了苦瓜、冬瓜、水瓜和南瓜。再到盛夏的時候,楊樹的枝葉在南風中呼啦啦的響,瓜架上爬滿了藤蔓綠葉和黃色白色的瓜花,各種各樣的瓜吊在瓜架下,幾乎要接觸到池塘的水面。陰涼的瓜架下也成了魚和蛙棲身的好地方,走近瓜架,常能驚起吃草的魚兒沉入水中,鼓噪的青蛙蹦進池裡。
歲月就這樣靜靜地流淌,池塘年復一年給我們家帶來歡樂和美食。有一年,生產隊要重新調整田土,我們一家都擔心這池塘分到別人家。半夜裡母親從生產隊抓鬮回來,興沖沖地告訴我們,池塘又被我們家抓着了!我們心頭的陰翳終於一掃而光,一家人都很興奮,母親還特地去神台前燒了紙香,感謝上蒼有眼,神靈的保佑。
楊樹一年年長高長大,高過了瓦房的屋頂,固然帶來了涼爽和悅目,但也擋住了堂屋的光線。陸續有村裡來納涼的人說,房前樹太高不好,尤其是擋住正大門,對住家會帶來不吉利。我們家人於是很恐慌,儘管心有不舍,我還是在父母的要求下,把我親手栽的楊樹一棵棵砍倒了下來。之後,我重新在池塘邊的溪岸上種了幾棵橘子樹和一排月季花。
以後每隔幾年,田土要調整一次,為了保住這口池塘,我們家常要拿多一點好一點的水田跟別人家交換。在我吃了國家糧,姐姐也出嫁以後,我們家能有權分田土的人最後只剩我的父母,最後我家的池塘終於不保,被一個不願交換的人拿了去。不久,他說我們家的橘子樹擋着他池塘的光線,便硬生生砍了三四棵枝繁葉茂的高大橘子樹,那些艷麗的月季花被他砍了個精光。看着新的主人在我開挖出來的池塘打草養魚,我常有種深深的失落。
四年前,武廣高鐵客運專線修建時,線路恰好從我家瓦房前經過,我家的瓦房連同溪水前的這口池塘都被國家徵用了。不久,瓦房拆了,橘樹砍了,池塘也填了,連同此前已去世多年的我的父母,一切都湮滅在時光的長河裡,那樣的令人心痛又無奈。
2012年12月20日夜餘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