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往汕頭的公路上
(散文)
作者:秋收季節
汽車從早上九點就離開廣州,目標直奔汕頭。劉安和要去參加一個全省性的會議,劉安和是開會前的頭兩天接到的通知。他的任務似乎沒有什麼要做的,也許是僅僅參與而已。他不想多問開會的內容,深怕多問了,派個任務下來,有點添亂,本來手頭上的活就多,能圖個清靜比什麼不好?難得糊塗的真正含義不就是這樣嗎?因此,這次會議,是他唯一一次糊塗的會議,只知道要去汕頭,地點在哪?會議怎麼開?都是哪些人開?劉安和一直充耳不聞。不是每一次會議都那麼輕鬆,既然抓住了,就應當好好把握。
對這次會議的路上安排,劉安和卻不含糊,早作好了預謀。就是讓自己在車上盡情地睡覺,享受車上睡覺帶來的樂趣。然後,以飽滿的精神投入一個新的好奇,安和喜歡好奇,彷彿好奇能給安和一生帶來生存的空間。安和感覺,生來就是為好奇而活着的,人世間要是少了好奇,也許生命就沒有了意義。
出發前的晚上,劉安和想出個為自己體力甚至精力透支的活,就是搬床。把一間房的雙層床,拆裝到另一間房去,當然,那不是完全無用的勞動。那床也確實需要移動,只不過這晚是個好時機,給安和遇上了。人,確實有許多奧妙的所在,有了目標往往做起事情得心應手。搬床是個被動的活,是累人的活。但是,有了上車睡覺的動因,想到大累一場,被動變成了主動。那晚,床終於搬好了,人,卻累成水人。汗流浹背,連手指皮也脫了一層,為的是能換取明天路上的酣睡。( : )
還好,這天早晨的廣州,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擁擠,也許跟學校放假有關。總算很順利地衝出了封鎖線,就好比火箭發射器衝出了大氣層一樣,以後的時間便是放縱的日子了。
上車的時候,劉安和為自己找到了最佳的睡覺位置,就是杜巴林的身後,看不見前方,躲過陽光的照射。總是幻想着自己置身在嬰兒的搖籃里,讓風盡可以輕輕地從車身邊溜走,讓噪音盡可以稍稍地消失,當然,少不了讓光陰也盡情地流逝。就這樣,安和把車座調得盡量低,希望一覺醒來,睜開眼睛,已經到達汕頭的會議賓館了。
坐車的,並不只是安和一個人,車輛經過中山三路的時候,接上了芝玲。安和很希望芝玲坐在前排,他知道她在車上從來不睡覺,而且話特別多,尤其特別喜歡跟司機說話。她有一套理由,就是司機一個人開車,需要有人跟他說話,否則容易走神。儼然一個救世主,以為車上所有人的生命只有她才能保住,否則司機就會神遊在陰陽兩界。
車,在她的面前停了下來,芝玲打開了前車門,猶豫了一下又關上了。
“你為什麼不坐車頭呢?可以和司機說話呀。”見她打開後門,安和忙說道。
“前面太陽太曬了,你為什麼不坐車頭呢?”芝玲反問安和。
完了,剛才安和的話有點迫不及待,像希望人家不要上來。感覺她的反應有點強烈,安和暗自叫苦。
汽車一直向著東方行駛,秋天的太陽可以肆無忌憚地在汽車的前排來回掃射,當司機的,一定很不好受。
果不其然,芝玲照例操持着她的法寶,開始着旅途的話題。芝玲其實是安和的頂頭上司,她的話具有一定權威,安和輕易是不會打斷。為了迴避,安和只好閉目養神,裝着睡着的樣子。無奈的是,她很多時候,都是在向安和發話,她也知道安和不可能馬上睡熟。安和覺得,拒絕別人的提問是不道德的,也是出於禮儀,還是需要附和一兩句。安和只好暫時放棄睡眠,去應付芝玲天南地北的提問。
整個車廂內,瀰漫著芝玲那喋喋不休的話題。當她的話題轉向杜巴林的時候,安和的心情略有了一點鬆弛。說杜巴林是司機,其實也是安和的同事,他們一同去參加這次會議。他們之間的關係,有點複雜,和當今的機關形勢非常的相似,有點道不清,看不明,想不通。巴林的職務和安和一樣,也受盧芝玲領導,但是,待遇卻處在正處級的位置上,比盧芝玲還要高。但是,說到年齡上呢,安和卻是老大,業務水平、工作經驗也是非安和莫屬。至於怎樣一直上不去,安和很不明白,他一向不去求過人,升職的事,他不會過多地放在心裏面。在他心裡,只要自己工作努力了,升職不升職那是別人的事了,以已無關。至於有沒有拉關係、走後門這一環節,安和聽過許多的傳聞,他不想去過多地了解。他不想從這方面過多地用腦,以免攪亂他的生活。
開什麼會,巴林和芝玲是知道的,安和後來也知道大致意思。但是,他還是希望不要知道得太多,或者別人不要告訴他太多。這樣,他又可以名正言順地說出不知道了,至少不用起草文章。就這麼想着想着,安和心境就平和了,也就開始夢遊了。一旦進入夢鄉,芝玲再怎麼問他,他已經無力回應了。好在安和的睡眠有個優點,就是從來不打呼嚕。不會影響到別人的交談,也就沒有什麼把柄讓人抓到,可以盡情地呼呼了。
就這樣一呼呼,光陰的轉盤似乎在加快,轉眼間,汽車已經進入了河源的地界。安和的睡眠尤如掉進了無底深淵,只感到自己的身體一直往下墜落,沒有陰沉沉,也沒有恐懼感。
“叮!呤呤!”一陣悅耳的音樂鈴聲從衣兜里傳出來,由弱變強,由遠漸近,終於把安和從睡夢中拉了出來。安和去抓電話機的時候,感覺嘴角是濕的,用手一摸,拉出一串的口水來。
一定是妻子打來的,安和這麼想。他磨磨蹭蹭地從衣兜里抓出手機,果然是。
“喂!你這傢伙,正睡得香呢,就來電話了。”
“哎!怎麼每次給電話你,你都不耐煩,我以後不打了。”那邊急了,嗓門提高了許多。
“別,行了,有什麼就說嘛”安和是個生性沒脾氣的人,也深怕別人跟他急。只好拉出許多軟話,恨不得把所有的好聽的勸說詞都用上。
“別生氣嘛,生氣有什麼好,就好比放屁一樣,既不好聽,又不好聞”。
這一招管用,對方終於也軟了下來。說道:“我們已經上車了,去深圳了”。安和這才搞清楚,妻子要帶女兒去深圳,說是利用他不在家的空隙,客串一下同鄉。
“好吧!”安和覺得,這樣也好,省得她在家無聊。
因為勸說妻子,安和想了不少,着實把他身體上的每個神經細胞都調動起來。帶活了的神經,狠狠地給他的興奮刺激了一把。他回想一下剛才所作的夢,那夢有點玄,他很想知道那空洞有多深,所以,他希望能繼續熟睡下去。他又躺了下去,儘力閉上眼睛。可是因為興奮,他的心撲通撲通地,有點雜亂無章,不受約束,即便是合上了眼睛,也還是能感覺到外面的強光的刺激。他翻了幾次身,那睡神就是不願意靠近他,他感覺自己活像個被人放進鍋里,翻來覆去煎着的魚。
因為安和的電話,芝玲把話停了下來,不知是出於禮貌,還是也想聽聽安和在電話里都說些什麼?總之,現在她又可以繼續她的話題了,天南地北也不知在說什麼,安和不想聽甚至有點厭煩。對於那些八卦新聞,安和天生就有種抗拒,聽多了簡直就是一種折磨。也好在巴林能和她聊得來,否則,安和一定會認為這次旅途是痛苦的。好在芝玲還能略有一點察言觀色,並沒有要找安和答話的意思。
半個小時過去了,安和終於沒能睡着。芝玲越說越有味,還不時發出朗朗的笑聲,儘管安和不知道她在笑什麼,但這笑聲足可以把安和的睡意抓在手心,然後捏成粉碎。安和不是那種容易動怒的人,嚴格意義來講,他沒有脾氣。別人可以說他的不是,甚至欺負他,他不會去計較,頂多一笑置之。做老好人,容易近人,被人一種安全感。但是,放在官場這洶湧而來的潮流里,安和就站不住腳,人人可以踏着他的身上往上爬。
安和坐了起來,理了理頭上的凌亂,調整好坐椅。剛才還陽光燦爛的天空,而今被一層厚厚的灰色雲層覆蓋了,車的前窗玻璃被一些極零星的小雨敲打着,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不知是因為雨水帶來氧氣,還是因為雨敲打的過程,他現在心情平靜了許多。透過車窗玻璃,望着遠處起伏的山巒,他感覺這裡曾經下過一場不小的雨,隨着他的視覺往遠處展開,天公似乎特別的開恩。雲層在減弱,太陽若隱若現地想要露出臉來。就這麼一種景象,山體上覆蓋的森林植被就顯得特別清秀。看上幾眼,人就會減少許多的憂愁,然後,才會想到要讚美大自然賜予人類的幸福源泉。
汽車已經在汕尾的地段行走,由於受到海洋性氣候的影響,這裡的每一座山都會被森林覆蓋著。這一帶的地形是典型的丘陵地勢,山不高,綿延起伏,一直伸展到整個潮汕地區。其實不止,整個廣東似乎都是這樣的地貌。看到這裡,安和似乎若有所思,在讚歎着廣東青山綠水之餘,他想到了廣東洶湧而來的經濟發展,然後是那源源不斷的民工潮。那些民工為什麼後來大部分都願意來廣東安家呢?安和認為與這青山綠水有太多的關聯了。安和無數次去過北方,廣東以北對安和來講都算是北方,他不太喜歡北方,更多的原因是因為北方沒有像廣東那樣四季常綠。因此,他有理由相信別人也有同感。
想着想着,汽車駛進了汕尾的一個高速路休息區。打開車門的一剎那,一股熱浪捲入了車廂內,安和來不及下車,感覺有點不太適應。廣東的9月,依然是酷暑的天氣,儘管剛才這裡還殘留着被雨水光顧過的痕迹,仍然抵禦不了熱切難耐的感覺。安和有了飢餓的感覺,看看時間,差不多到1點了。
芝玲下了車,然後伸個懶腰,“哎!我怎麼沒有感到餓的?”。
安和看着她那瘦弱的模樣,心中不禁浮現出一種鄙視的感覺,他並沒有鄙視她的人品,而是感覺她不懂生活,感到她活得很累。她爭得了一個副處級的席位,但是,安和知道她並不開心,她之所以有說不完的話,安和認為那頂多是一種心中矛盾交加引起,要找對象發泄。她晚上一直都在失眠,白天又不能入睡,嚴格意義上她是一個無心睡眠的人,睡眠不足,導致她沒有了食慾,最終只能用煎熬來形容她的人生。安和不願意和她說話也是有道理,他實在不願意也參加煎熬她的隊伍。獲得個領導職位本來比誰心情都好才對,但是,安和聽到的,在芝玲的精神世界里,沒有比不滿更能形容她的處境了。
安和雖然沒有副處長這個挂名,但他一點兒也不在乎,心安理得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
“走,去吃麥當勞!”巴林說。芝玲沒有說什麼,跟着去了。
“吃完中飯,安和你就開車吧?”芝玲像是在詢問,也像是在作決定。
“我中午都習慣了睡覺,可能開車會打瞌睡,要不巴林再開半個小時,我稍微休息一下再換人吧?”安和忙應答。
“你不是睡了幾個小時了嗎?”芝玲說。安和心想:還說呢,要不是你吱吱喳喳的說過沒停,說不定我還真的老老實實睡上一覺呢。
“還是我開吧,我沒事,回老家幾百公里都是我一個人在開,習慣了。”巴林說。芝玲也就不再堅持了。
安和不理解,麥當勞只是個便當,怎麼可以當正餐來看待呢?何況我們這是公務,至少也是個圍餐呀。但是,他不願意去得罪人,既然芝玲沒有開口,自己操什麼心呢?
休息區非常大氣,也許在整個潮汕地區算是最好的、也是最大的。同時容納數百輛汽車絕對不是問題,同時配備有自助餐、中餐,連麥當勞這樣的老牌外字號也不甘落後。鮜門這個地方,昔日默默無聞,如今卻因此而一舉成名。本來奔馳在高速公路上的汽車,各行其道、各奔前程、互不干涉,也算清靜。進入休息站后,卻變得熱鬧異常,又是一個另類的鬧市,不是在城市裡,而是在空曠的山野里,有着一大群匆匆的過客,着實讓鮜門沸騰起來。也許在大城市裡,人們已經厭倦這種沸騰,但是在鮜門,卻有着積極向上的效果。
巴林一口氣訂了三份相同的套餐,一份巨無霸、一杯可樂、一包炸薯條。芝玲來得慢,安和和巴林先吃了起來,等芝玲到了,巴林也吃得七七八八了。
“巴林,要不你先去休息一下,我們慢慢吃,休息好了我們再開路。”女人在細節上向來比較會計較。
芝玲確實在慢慢地享受着這頓午餐,因為沒有飢餓感,但確實不能空腹。慢,是解決她們空腹的最好辦法。安和慢不下來,就那麼三件寶,對於飢腸轆轆的人來講,只有那杯可樂能停止他的狼吞虎咽。安和心想,等待女人午餐是個漫長而又接近無聊的煎熬,他不得不將僅剩下一點點的可樂盡量放長時間保留下來。
“走吧!”芝玲把殘羹往前一推,表示吃完了。安和看了看,一個巨無霸剩下三分之一,一包炸薯條幾乎沒動幾根。芝玲實在太瘦了,並不是那種要顯露骨感的瘦,而是一種心裡負擔的瘦,病態的瘦,瘦得老態龍鍾、瘦得幾乎弱不禁風。安和心裡明白,芝玲不是那種刻意要減肥的人,她的瘦完全由心而發,她並不要節食,實在是吃不下去。
芝玲年齡不到50,滿臉的憔悴,因瘦而起趨的臉頰,安和分明感覺上面已經爬滿了皺紋,安和還感覺出她那烏黑的捲髮一定是被染過的。要不是藉助這現代化的日用化妝品,也許她的形象接近60歲。安和總把這些過早的蒼老歸究於心里負擔。好一爭高低的人,好用心計的人,都會容易蒼老。安和沒有什麼思想負累,儘管已經是50出頭的人,卻儼然一個充滿朝氣的中年男人。就這個原因,安和情願做一個與世無爭的人。
等她們找回汽車時,巴林站在車門恭候多時了。他終於沒能如願睡上一覺,也許他根本就沒有疲倦。但是,看起來巴林很健康,與芝玲沒有共同點,是屬於精力過剩的那種。這一點上看,安和感覺自己真的是老了,因為安和知道,巴林也很能睡,睡在該睡的時候。
汽車又開始趕路,距離目的地已經很近了。安和果然一上車,倒頭就睡。芝玲依然重操舊業,也開始着她長途的話匣。巴林還是有問必答,不像是在應付的那種,安和打心底佩服巴林的性格,跟誰都聊得來。
“咯!咯!咯!”
安和沉睡了不到半個小時,被芝玲的爽朗笑聲揪了回來。安和再次地把座椅調回到正常的位置,這一次芝玲一點也不在乎安和的感受,已經達到了忘我的暢談了。安和只好面對那蒼茫如煙的山尖長時間地發獃了。
下午三點,汽車終於離開了廣汕高速,鑽入汕頭的腹地,感覺一片的開闊,像一個小型的平原。這片寬闊的土地上,由於常年吹拂着雨量充沛的海洋性氣候,造就了一個濃厚的綠色世界。要不是那縱橫交錯的公路,把這大自然賜予的美麗世界分割成無數個板塊,這裡原本就是完美的人間天堂。
公路的建設似乎與經濟發展成正比,越是后開發,公路越氣派。公路的筆直、寬闊成為了入潮的象徵。安和認為,公路是地方的形象工程,其實更像一種掩護,是利用工程揩國家的油水。所以,就有了後來的公路越開越多,越開越好。因為公路,有多少森林被破壞,有多少山體被剌穿,又有多少農田被侵佔。受害的是農民,肥了的是那些官員,你還不敢抗議,因為那是為了咱們國家的利益,這種道理比鐵還硬,簡直已經成為了真理。
汽車從一條筆直公路向左轉彎,讓安和一下有了個不小的驚嘆。居然是一條更加筆直開闊的公路,豪華程度超過了飛機跑道。感覺連接到了天邊,憑感覺,安和相信盡頭一定是一片大海。汽車經過一道電動提桿門后,“中信渡假酒店”的金字招牌便躍入眼帘。緊接着,一系列關於大海的信息,便布滿整個村落。海,這個對安和一點不陌生的地方,安和始終有着親切的感受。
天空還是鮜門時的天空,但是,安和打開車門,卻有着不同的感受。陣陣的海風襲來,有種心曠神怡的感覺。尤其是安和在穿過那片海邊的木麻黃樹林的時候,海風不僅清涼,而且還會發出唦唦的呼聲。這聲音很溫柔,很真切,像似在低唱,更像在向人們訴說著海的溫柔。安和從小的時候,就和木麻黃在一起。他覺得,木麻黃就是大海的守護神,或者是傳令兵,時時刻刻向人們傳送着大海的信息。或許是海的呼吸,又或許是終於擺脫芝玲話語的困擾,頃刻間,將安和那凌亂的心情給一次性地撫平。以至於安和一見到了床,便有了濃濃的睡意。安和終於睡著了,很踏實,但是,他始終找不回車上那段讓他難予忘懷的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