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家我都要經過馮家峽,一到馮家峽,我就會想起當年夜走馮家峽的情景來。
馮家峽位於寬川鄉峽門和馮庄兩個村之間,是一條長約四里的狹窄河谷,河谷兩邊石山之上亂石林立,雜樹叢生,通往寬川的唯一的公路就在河谷蜿蜒穿過,因而馮家峽也就成了寬川的門戶。若是戰爭年代,這裡一定是個打伏擊的好地方。
夜走馮家峽,那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那一年,我還在讀高中,正月十五寒假結束,正月十七就該返校了,好不容易給我湊夠了學費的父母一臉愁容:春雪已下了兩場了,麥地里接苗的化肥還沒撒上,今年的收成能好嗎!為此,十五那天父親和母親相互埋怨,爭吵了一番后,母親又走東家竄西家,好不容易借來八十元錢(聽說化肥價錢漲得厲害)。
第二天一早,父親就揣着八十元錢奔向寬川街道上的化肥站,一問才知道,化肥供應不上,已關門打烊好幾天了,正在想辦法調撥但不知什麼時候能到!買不到化肥的父親只好兩手空空悻悻而歸,到家后不停的念叨:“這年月,真邪了門了,買不到化肥,讓農民咋活啊!”
那時候,中國的改革剛起步,正處於似驢非驢似馬非馬的階段,市場混亂,生產資料供應短缺,物價上漲飛快,先一年五十幾元錢一袋的尿素那年漲到差不多八十元。在改革的陣痛中最苦的、代價最高的還是農民啊!
化肥還是沒有着落,父母臉上的愁雲更重了,明天揣着近百元去上學我能那麼心安理得?
下午五點光景,有人傳來了消息:買不到化肥的庄稼人急了,把化肥站調撥來的一車化肥攔截在了峽門村,大家都在“搶”呢!聽了這消息,父親也顧不上吃飯就心急火燎地趕往峽門村了。
傍晚時分,我們都吃完了晚飯,父親還沒有回來,母親不放心,對我說:“貴兒,你去峽口看看你大,萬一搶不到化肥,就喊他回來吃飯吧。”母親的神情顯得很無奈,甚至有點沮喪。“你也早點回來,明天還要上呢!”母親接着囑咐道,說這話時母親似乎有點精神了!“嗯!”我應了一聲便出門上路了。
走了十幾分鐘,我就到了峽門村。此時峽門村的公路上人聲嘈雜,叫罵聲、唉嘆聲此伏彼起,公路兩邊,男女老少自覺排成長長的兩行,宛若兩條長龍,兩條龍的龍頭在村口連接在一起,又似在公路上寫成了一個大大的“人”字,每個人都站着,都蜷縮着身子來回走動,因而那個大大的“人”字也鮮活、生動起來。最顯眼的就是每個人面前那寄託着生命希望的一袋或兩袋化肥了,白白的、沉沉的壓在了庄稼人的心裡。
好不容易我在“人”字形隊伍中找到了父親,一問才知道,父親趕來時,人們已將一車化肥一“搶”而空,幸虧父親遇見一熟人,那人“搶”了三袋,在父親的再三央求下,那人才答應給我家擠一袋。
“既然化肥‘搶到’了,那為什麼不帶回家,站在這裡幹什麼?”我不解地問父親。
“看你這瓜娃,公家的東西哪能說搶救搶,大夥雖然‘搶’了,但得在這兒排隊,等人家來收錢,就這麼都帶回家,良心能安嗎?”父親正色地說。
父親這話讓我無言以對,再看看公路上凍得瑟瑟發抖、身子蜷縮的父老鄉親們,我的心裡湧起一種莫名的感激和崇敬,這就是父親,這就是我的鄉親,淳樸而善良,什麼時候都不忘本色的農民!我覺得公路上的那個“人”字更加筆墨凝重更加精神飽滿了,我也好像要融進這個“人”字里了!
我對父親說:“大,餓了一天了,你回家吃飯,我來守化肥吧!”
“不餓!不餓!”父親一邊擺手一邊說,“你明天還要上學,你先回!再說這化肥多少錢一袋還不知道呢,說不定還得借錢,你哪能行!”
我拗不過父親,只好離開峽門村,踏上返回的路。
夜幕降臨了,峽門村裡的燈火次第亮了起來,雞鴨回籠了,牛羊也進圈了,隱約聽到村子了有娘喚兒歸的聲音,雖離我越來越遠,卻使我想到母親還在家裡焦急地等待,我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不一會兒,我就到了馮家峽河谷的公路上。此時,夜色籠罩四野,公路兩邊的樹林黑魆魆的,風一吹就輕輕地飄來飄去,馮家峽南側的山頂,一彎新月忽隱忽現地探出頭,灑下一些細碎的微光,藉著這微光,我才隱約看到公路。四周很靜,偶爾會有山上的石塊花落的聲音和山雞的叫聲,除此之外,能聽到的就是自己的腳步聲,開始時聽到腳步聲,以為有人同行,心裡一陣驚喜,但回頭看時卻空無一人,心裡不由得害怕起來。
行至“撂兒溝”時,忽然,“咕咕喵————”,一聲貓頭鷹叫聲從遠處傳來,驚得山雞撲騰撲騰飛起,嚇得我渾身哆嗦,兩腿戰戰,關於“撂兒溝”的傳說便在頭腦中顯現出來。“撂兒溝”是馮家峽公路北側的一個溝壑,早些年一些餓死或因病夭折的孩子的屍體大多被扔在溝里,溝側的“掛羊坡”(摔死羊的地方)也是對生活絕望、心結無法打開的人尋死的地方,從“掛羊坡”上縱身一跳,似乎一了百了,脫離苦海了。然而人們都說,他們陰魂不散,每至夜間都在這裡遊盪,發出有凄厲的叫聲,甚至在大白天也會迷住過往行人的魂,將人折騰個半死。除了鬧鬼外,聽說“撂兒溝”還有歹人出沒,有幾個走夜路、白天獨行的人,被矇著面拿着匕首的歹人將財物盡數掠去。
以前聽這些傳言,總覺得是那麼不着邊際和遙遠,而今晚似乎這一切都要變得真切了:巨石后猛地竄出個人來,會拿明晃晃的匕首抵住我的咽喉,搜不出一分錢來就會結果我的性命;樹林里隨時會跳出鬼魅來,攝走我的魂靈迷惑我的心智,讓我在半陰半陽的世界里掙扎。山雞一叫,碎石一響,都讓我毛骨悚然,在這初春清冷的夜裡,讓我感到了從頭到腳都是冰涼。
頭一次走夜路,越走越長,越走越害怕,就那麼三、四里的路,我卻走得很漫長,兩條腿好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頭腦一片混沌。我想呼喊,卻害怕引來鬼魅,我想逃竄,卻無處可去,怎麼辦?怎麼辦?我不禁暗自咒罵,該死的化肥,讓我倒了大霉!
化肥這個詞語一閃,不由得讓我想到了父親,想到了峽口村公路上的那個大大的“人”字,他們還再蜷縮着身子,守候着希望。為了活着,為了糊口,田地里的勞累、天氣的嚴寒,他們什麼都不怕,甚至鋌而走險去“搶”化肥了,對農民來說挨餓、貧困才是最可怕的。而十七歲的我,走一次夜路,就這樣怯懦,這樣懼怕,那將來怎麼面對生活的磨練和人生的挫折呢?我還到底是不是農民的兒子?
是,我是農民的兒子,我應該和父輩們一樣堅韌,一樣勇敢,一樣有勇氣走好每一步,那些子虛烏有的傳言和故事算得了什麼!這樣想着,我腦海中的鬼魅影子、歹人形象漸漸地褪去了,我的腳步也輕快許多,不幾分鐘我就走出了馮家峽,回到了家裡。
大半夜,父親也回來了,背着化肥,從馮家峽走夜路回來。
那晚,我做了個夢,夢見高考成績揭曉后不幾天,我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那時正是麥收時節,地里的麥子沉甸甸的————
時隔多年,馮家峽里的公路已修了幾次,山上的樹被人砍光了,山上的石頭被人炸得四分五裂后,運回家做了建築材料,馮家峽的面貌和以前有了很大的差別。但那次夜走馮家峽的情景至今依然歷歷在目,難以忘懷。
那次夜走馮家峽,成了我人生中難忘的經歷。自那以後,不管白天走路還是走夜路,我都鎮定自若,走得穩也走的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