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常做一個夢,是關於母親的。
還是多年前的老房子,斑駁的牆壁早已失去原本的顏色,貼在牆上的泛黃的獎狀邊角已蜷起,白色的漆掉了一塊又一塊,露出原本灰色的水泥。母親瘦小的身影在廚房裡忙碌,隨着廚房裡飄出來的菜香一起變得模糊。
屋旁的小道上開滿了野花,還有許多的蒲公英對着天空驕傲地微笑。母親拉着年幼的我走在路旁,溫暖的大手掌里包的是小小的拳頭。漸漸落下的夕陽照在我們身上,身後是落了一地的花瓣。蝴蝶翩躚,蜻蜓低飛。
夏日清朗的空氣里瀰漫著各種植物辛辣飽和的香氣,我掙脫母親的手奔跑着去捉路邊的蝴蝶,母親一直微笑地注視着我,在我不經意地回頭間,天邊緩緩落下的夕陽在母親的身上灑下的餘暉與清風刻成的畫面成了讓我久久不能忘懷的風景。
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呢?或許只是我夢中的一場臆想罷了。我們姐妹倆和母親都是不善言談的人,常常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事而爭吵,又怎麼會有這樣溫情的時刻呢?
醒來時,已是一眼萬年。潔白的蚊帳提醒着我,我已經離家在千里之外。
2011年,妹妹孤身赴往南京,我越過一條江前往了南通。一江之隔,便是兩個世界。
宿舍的書桌上放了一個空白的相框,走的時候翻遍了家裡所有的箱子,卻沒有找到一張母親的照片。我一直記得母親是一個美麗的女子,她也珍惜自己的美麗,年輕的時候照了很多照片,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還記得小的時候偷偷拿了那些照片去給小夥伴看,聽到那些讚美便笑得無比較傲。我一直遺憾的是我們居然沒有一張全家福,我不知道以後我們還會不會有,總覺得照全家福這件事已經被我們遺忘很久了。沒有全家福,那個相框就一直空着,我不知道該放什麼好。
我不是個容易思念的人,即便是剛離家的那些日子也沒有因為孤獨而瘋狂地想家,想念母親。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薄涼的人,看到同宿舍的舍友因為想家而哭泣時我竟沒有絲毫的動容。
不是不想想念,是因為無人可想念。
對於母親,我想我是心懷怨恨的。
那個溫暖,心懷思念的孩子早已在被母親拋棄時就悄悄地走遠了,她停留在那個夏日之前,困在被溫情包圍的過往中不肯醒來。
你能想象一個尚對母親有着依賴的孩子在一次出門回來時遍尋不到母親的絕望嗎?
我不乖嗎?我不優秀嗎?
不會。我們的央央很乖,很努力。
那為什麼拋棄我?
因為……她累了吧!
父親的手無力地垂在身側,腳底下已經落滿了煙頭。微微泛紅的眼,凌亂不堪的頭髮,濃密拉碴的鬍子,一切都顯示着他的失落。
父親的沉默,奶奶的悲痛,我都看在眼裡。是從那時候開始討厭母親的吧!不只是因為她拋棄了我帶走了妹妹,更是因為她毀了我的家。
央央,想不想和爸爸一起去找媽媽?
嗯。
想去找她,想問問她,會不會心疼,因為拋棄了那麼好的我?會不會後悔,因為一聲不響地離開,連再見也不曾對我們說?
千里尋母的計劃終究沒有施行,被奶奶的眼淚阻止。我想,若當年義無反顧地踏上尋找的路,那“沉香尋母”的故事是不是也該換主角了。
一年後,母親帶着妹妹回來,但我們都知道有些毀壞了的東西再也修復不完整。有些人,失去了便永遠失去了;有些感情,斷了就再也回不到過去了了啊!
這個五一節前,母親打電話過來,話筒的那端她的聲音顯得有些小心翼翼。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和我說話都顯得很小心,就怕惹我生氣。
“你過節要回來嗎?”
“嗯。”
“想吃什麼?回來我讓你爸給你做。”
“回去再說。”
“在學校還好嗎?有沒有吃飽?有沒有感冒?”
“嗯,蠻好的。”
“這次放幾天?”
“三天。”
“哦,到家給我打個電話。就這樣吧!”
“嗯。”
我和母親的對話似乎除了這些便再沒有其他的話題了,常常抱着電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隨口應和。
因為有着小時的一層隔離,長大后的我和母親也不是很親近,再加上進入青春期后的叛逆心理作祟,我和母親的關係越來越尷尬。
五一的前一天早早坐上了車回家,到家的時候,母親正站在路邊,手裡抓着一隻雞幫顧客稱量。
看見我,她只是笑笑,說了句“回來了啊!”便又轉過頭去微笑着招呼顧客。母親很少哭,對着別人她總是一臉的笑容,生活困頓,被父親背叛,被小心眼的人污衊,似乎所有的困難她都不放在眼裡似的,永遠掛着那傻傻的笑容,讓人無奈的同時又有些心疼。
我突然看見了母親眼角的皺紋,它像一道驚雷狠狠地劈在我的心上。
我說過,母親一直是愛美的人,,每日里那眉肯定是用眉筆細心地描過,手上定是擦上了護膚霜,即便是年近四十也保養的像一個二十歲的姑娘。母親說,那是對自己的尊重,也是對每一個會看到她的人的尊重。
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眼角爬上了皺紋呢?
蒼老,原來是一瞬間的事,容不得細水流長。
未待君白髮,風華一朝罷!
突然想到龍應台在《目送》里的一段話: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着,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着他逐漸消失在小路拐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是不是每一個母親都會有這樣的感受,都會覺得自己的兒女與自己漸行漸遠,那種失落,那種孤獨,怎是簡簡單單的幾句話能表達出來的。
在那一刻,疏離,仇恨似乎都走得遠遠的,唯一想的是認真地,真心地叫她一聲“媽媽“。
媽媽,做牛做馬,用不甚厚實的身體托起子女的希望,這不正是媽媽的意義嗎?
拿着行李上了樓,父親在廚房忙碌,看見我,他拿着鍋鏟就跑了出來。
“看到你媽了嗎?”
“嗯,在樓下。”
“放好東西就去幫你媽的忙,她一大早就開始忙到現在了,最近她身體不太好,多關心關心你媽。”
“哦,一會就去。”
母親生病的事我也知道,前幾日父親打電話來就說過。他在電話里念叨着母親生病了也不好好休息,請了幾天假在家卻都用來幫他賣雞了。父親的語氣里頗有些埋怨的意味。也許是年齡越來越大了,父親也越來越知道珍惜,慢慢地母親好起來,不再像以前那般的冷漠。
我下樓,母親正坐在攤位前手中織着毛線,看到我,笑了笑,低下頭。被風吹得有些凌亂的頭髮遮住了大半張臉。
“不是說下午到的嗎?”
“沒課就提前回來了。”
“你妹妹什麼時候到?”
“晚上吧。”
“哦。”
……
依舊是乾癟的對話,我的視線慢慢地落到她的頭上,一看卻又是一個心驚。
白髮嗎?
“媽,別動,我幫你把頭上的一根白頭髮拔下來。”
將那根白髮拿在手上,陽光刺的眼微微生疼。
……
“媽,辛苦了。”
那一刻,日光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