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 惑
面對學生安吉的人生困惑而無解,我着實汗顏。
安吉是我最鍾愛的學生。在體味了“理想很豐滿,現實太骨感”的兩年北漂生活后,顧忌父母雙親的感受,他毅然回鄉,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我市某局公務員。超常的才華使他不到三年即從科員升至研究室副主任、主任,他人長得又高又帥,雖不富,卻是當時眾多女孩心中的白馬王子。就是這樣一個令我自豪的學生,最近給我寫了一封近乎遺書的長信,道出了人生的困惑。我閱后四顧茫然,現公開之,祈願大智者幫我解之。
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學生安吉頓首:俗話說,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學生以前自以為看透人生,目前卻困惑得生不如死,不得已再煩老師指點迷津。
想我求學之時,在您的指導下,我博覽經史子集,精研儒釋道教,潛學內聖外王之道,立志修齊治平,只為將來“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時台灣作家柏楊著文喻社會為大染缸,我深不以為然。自覺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若荷花出污泥而不染者大有人在。故在我心靈深處早鐫刻下大丈夫情節: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些您是清楚的。
在我工作第五年末,主管研究室的孫副局長退二線了。局裡上下議論紛紛:論才華,論能力,副局長的位置非安吉莫屬。不少同事們的眼光對我充滿了羨慕嫉妒恨。孫副局長也神秘地悄悄對我說,我可是竭力推薦你接班的,要努力呀!一個月後,上級的任命下來了,接班的是剛當辦公室主任一年的李主任。不少同事為我鳴不平:李主任除了會溜須拍馬上貨送錢,還會啥?孫副局長責問我咋努力來,我說工作上盡心盡責,生活上謹小慎微。他惋惜道,等於你沒努力,大好機會錯過了。我明白孫副局長“努力”的意思,也清楚社會上流行的“光跑不送,原地不動;又跑又送,提拔重用”的口頭禪。我卻恥於那樣做,“安能催眉折腰事權貴,叫我不得盡歡顏!”
沒當上副局長,我無所謂,但一帆風順的生活卻由此逆轉了。漸漸地,我發現原來仰視我的同事們開始平視我了。偶爾碰到孫副局長,他總是“嗯嗯啊啊”,也不再給我說什麼話了,大概是嫌我爛泥扶不上牆。原來那些為我打抱不平的同事們也慢慢疏遠了我,團結到新官李副局長周圍。
又過了五年,局裡又一名副局長退居二線。儘管我的工作依舊出色,為人處世仍得體合禮,還是重點副局長後備人選,但關注的人已不太多了,一是年齡上失去優勢,二是寧折不彎的性格沒有任何改變。結果這次獲提拔的是比我還大四歲的趙科長。聽說趙科長的表哥和年前上任的市委副書記是同學。
這次又沒當上官,我仍抱着慣看秋月春風的態度,但其嚴重後果卻是我始料不及的。
我發現很多同事都開始俯視我了。對需與研究室配合的工作愛答不理,最多也就是支差應付,研究室的工作出現了下滑。一次,我在小飯店吃飯,偷聽到隔壁幾個同事在竊竊私語。這個說,安吉這小子學歷高,能力強,就是當官不行;那個說,他是一根筋,現在都啥年月了,還堅持什麼可笑的做人準則,這輩子也不會有啥出息了……,我嗤之以鼻。
我騎着嶄新的自行車接送兒子上下學,常聽到小傢伙說,他同學誰的爸爸是官,上下學都是小車司機接送;還說他同學誰光壓歲錢就有幾萬。有一次小傢伙用稚嫩的童音問我:“爸爸,爸爸,你啥時才能當官呢?”我啞然。
每到周末,我總要抽空回老家看望父母。他們也經常說,咱村誰當局長了,整天小車來小車往的;誰當書記了,他爸過生日,送禮的人排成隊,云云。言語間多露出幾分羨慕。我聽煩了,一個月才回去一次,他們又說我不孝。我只好堅持每周去聽他們嘮叨一次,還經常碰到親戚陪着嘮叨,無非都是旁敲側擊,叫我趕緊想法兒當官。
特別是近兩年,年屆不惑的我有了最怕的事,就是下班回家。不是妻子不溫柔賢淑,也不是衣食住行對我苛刻,只是她同父母一樣的嘮叨讓我無處躲避。今天給我說,誰的丈夫又提拔了,長了幾級工資,弄了一套便宜房;明天說誰的丈夫給小姨子安排個好工作;後天又勸我能不能不要那麼好面子,咱也活動活動,再不提拔就超齡了……。對於她的嘮叨,我一般裝聾作啞,不予理睬。說多了,我就說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可想而知,生氣、吵架自然成了家常便飯。
生活就在這樣的氛圍中過來了。老師您知道,幸虧我哲學學得好,國學基礎好,早就看淡了生死得失、功名利祿,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能吃、能睡,不然也早得抑鬱症了。但是,這種生活絕不是我想過的生活。工作單位、家庭乃至整個社會都籠罩着同樣的陰影,我無處遁逃。早厭倦了,現在我真想回歸彼岸。我清楚這樣做對黨對國是不忠,對父母是不孝,對妻兒是不仁,對親友是不義,更對不起您對我的精心培養。老師,您說我該怎麼辦呢?
安吉來信的字裡行間,說明他啥道理都懂。我卻困惑了,我清楚給他講什麼都是蒼白無力的。我也清楚,當前像安吉一樣困惑的年輕人不在少數。人們常說,中年知識分子是社會道德良知的中流砥柱。儘管不能解決安吉的困惑,我總該為社會說點兒什麼吧!哪怕聲若蚊蠅。
據報道,我國每年有數百萬大學畢業生報考公務員。我一直認為,大學生不想為社會創造財富而只想當公務員,對國家絕不是什麼幸事。卻苦於沒有什麼理論依據。直到最近才發現,19世紀中葉英國思想家約翰-密兒認為,如果一國中所有有才華和有能力的人都被吸納到官僚系統裡面,公民的自由就會受到更大的威脅。
一般而言,小公務員憑能力可以混成中層幹部,想進領導班子可就難了。幾十個人甚至幾百人的單位,領導班子才有幾個人?公務員儘管外表光鮮,人前多西裝革履、風度翩翩,但內心深處有幾人不為進步整日價憂心忡忡?特別是那些一門心思往上爬的小公務員,他們更是寢食難安、備受煎熬,甚是可憐,乃至悲慘。由此我彷彿看到了魯迅先生在《淮風月談﹒爬與撞》中描寫的場景:“…爬的人那麼多,而路只有一條,十分擁擠。老實的照着章程規規矩矩的爬,大都爬不上去的。聰明人就會推,把別人推開,推倒,踏在腳底下,踹着他們的肩膀和頭頂,爬上去了……爬的人太多,爬得上的人太少,失望也會漸漸的侵蝕善良的人心……”。
讓我接着魯迅先生的話吶喊幾聲吧!小公務員們,別往上爬了,站起來走路吧!小公務員的父母、妻兒、親友們,別逼着你們的親人往上爬了,讓他們歇歇吧!
我情不自禁地想到《北京人在紐約》里那幾句關於愛和恨的精典台詞……
(作者, 常會平,河南省溫縣人民檢察院;
郵編454850;聯繫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