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詩經》斑鳩的關關之聲,賞桃花的嬌妍灼媚,沿着長河,一路走來,踏過那蒹葭白露,踩着油油的青荇,從強秦的擂擂戰歌,從大漢的磅礴樂府,從魏晉清新的山水田園,從隋唐的瑰麗華章,從元代的世俗俚語,來到明清的最高峰,泛黃的書卷,墨色書香,騰起一個個動人的音符。江南揚淮小巷的繾綣,塞北燕京大漠的蒼涼,從那些研墨洗亮的絹紙里,抒情的基調蔓延。那江南,是竹吹出的杏花春雨,是梧桐木彈出的雨霖鈴。那塞北,鐵板銅琶奏出的陽關三疊,是胡笳蘆管吹出的樓蘭遺曲。浩瀚的典章中,浸漬着江南的凄凄芳草,揚起大漠的塵土,沉醉着,或纏綿,或豪放,願長眠不醒,一夢千年。
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聽蕭
並未見過蕭,也不怎的了解,只知是竹做的。在那些寂寞的日子裡,嗚嗚咽咽,誰人聞此都會落淚,即便不落淚,一顆心也斷定要簌簌的動,如在漸黃昏時,金色的餘暉照耀下,細細碎碎的葉,如在久寂無人踏的泛着點綠茸的閑庭上,驀地走過的孤獨腳步聲。那弄玉般的聲音從溫醇而泛黃的卷子里裊裊升起,那秦娥的囈語,那些槳聲燈影中秦淮人在細數着千年的秦磚漢瓦,那秦淮河畔的商女猶唱着《後庭花》,一一撥動了心弦。我想,如果蕭,需要一個知音,那便是你,生來富貴,幸福卻奈何短,苦了一生,痛了一生,又倔強的選擇死亡的女子。
翻遍了所有的史書,你只在那一角落裡留下一個‘善妒’的名聲,只在字典里留下一個曖昧的成語‘金屋藏嬌’,只在文人中留下一首競相傳誦的《長門怨》。可是,你只不過是一個可憐人,一個愛自己的丈夫的妻子。“漢帝重阿嬌,貯之黃金屋”這是你和他的幼年,在未央宮的青梅竹馬,是他和你定下白首的誓言。‘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珠玉’那是你們的婚禮,那大紅的地毯一路從堂邑侯府鋪到宮門,那耀眼的金冠光彩奪目,那時的你,多麼美,多麼光彩奪目啊。以後的生活,君王柔情蜜意,宮人高高捧起,你在未央宮可以隨性,也可以任性,你的君王也只為你一個人駐足。然而,君王始終是君王,不再是你一個人的丈夫,你憤怒,不是怕動搖你的地位,你僅僅是為了愛那個人罷了,你只不過想獨佔帝王的愛情。只是,你不知道,自古就沒有專情的帝王。即便你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退居長門,每每想起那句“若得阿嬌為婦,當以金屋貯之”,淚便如斷了線的珍珠,滾落不止,千金縱買相如賦,望能破鏡重圓,奈何,碎鏡依舊,卻給那文人相如平步青雲的機會,自己孤苦寂寞,孑然一身。冷宮,長信燈一豆,隨風忽明忽滅,擺動着,撕扯着你的影子。那時的你,望斷轆轆而過的宮車,千百次,無盡頭。那些寂寞的日子,若有一把蕭,你定會倚着門,豎著那把蕭,嗚嗚咽咽的吹,吹落你的淚,吹落冷宮中千千萬萬女人的淚,只是唯獨打動不了他的心。蕭太本色了,始終無法抹殺它哀傷的個性,一陣悲切的嗚咽,嗚咽后的暗自飲泣,彷彿杜鵑瀝着鮮血的啼聲,聲聲催人淚下。你太哀傷,始終走不出那陰暗的宮殿,一條白綾,魂歸黃泉,那是你的歸宿。你選擇逝去,為情,為愛,含恨離去。
或許,多年後,不曾有人記得你,若非有‘金屋藏嬌’這一成語。但在這簫聲中,我更多的想到的,不是‘金屋藏嬌’這一美麗而易碎的,如陽光下的泡沫般的誓言。而是你的哀,你的傷。站在長門宮外,那個埋葬着你的青春和愛情的墳墓與碑銘,在哀婉凄絕的簫聲中,為你的一生噓唏。
環佩空歸月夜魂——-品琵琶
或悲壯,或哀婉,錚錚然,振動人的心弦。手撫過,那弦弦如絲,‘噌’的從指尖流淌而出,顫了一下我的心,之後便是一種酥酥麻麻的痛。
從甲骨的波濤中走來,從小篆的迷宮中走來,從書簡到石刻,從錦書到紙箔,雅墨、狼毫,塞北的豪邁,江南的小調,在泛黃的書卷里,日日生香。弦與手的觸碰,撞出絢爛的火花,那是柔情,是凄美,是無盡的悲壯和遺恨。縈繞着,滿耳的美妙。是什麼,竟在耳邊開出動人的花?‘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京都女的婉約與哀傷,江州司馬的淚流滿面,濕了青衫。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烏騅凄然的淚,霸王的嗟嘆,虞姬血濺了珠玉黃衫,化作茅尖的的湛藍。一切的一切,都在喧鬧后,歸於平靜,歸於恬淡。安靜之後,心中還有隱隱的痛,是不是把它遺留在了那個時空,那個倔強的女子身上?那只是關於個人的幸福,卻最終關乎了國運蒼生。
曾經的曾經,你是江城一首醉人的歌,蓮步踏過多少失落的魂魄,一身如梅的傲骨,觸犯了黑暗的皇宮裡的權限。他的畫筆,化神奇為腐朽,勾出空等十年的憔悴。承明殿里君王的驚愕,呼韓邪單于驚奇后的拍案,你的衣袂在這金碧輝煌里顯得那麼決絕。閑適的雲,翱翔的鳥,抑鬱的長安宮城,冷宮中瘋妃子在打鬧。唯有遠離這繁華的長安,你才找到生命中的氧氣。長路漫漫,幸不幸福,無人知曉。以後的荒蠻歲月,全都交付給黃沙,廬帳,還有刺痛肌膚的毛氈,以及異族男子拉弓的臂膀。
猶抱琵琶半遮面,出了陽關,回望落日下的長安,你第一次發現,它,竟然如此的美麗,太液池上的一葉扁舟,桃林里往日的歡笑,一一撥弄你的心弦。漢賦,樂府熏陶下的繁華,佩環相扣的鳳鳴聲聲相交替,抨開了你的心扉,竟有了不舍。一路駝鈴,滿滿的撞擊你的心。離開,是幸福,還是痛苦,你不知道。你只知,那黃天浩瀚沙如海,是你的歸宿。一路“輕攏慢捻抹復挑”,那琵琶聲聲,驚落了吟哦不已的鴻雁。平沙落雁呵,只為你。
有人說:為千千萬萬的人犧牲一個人和為一個人而犧牲千千萬萬的人同樣是不對的。不知道改為:“為千千萬萬人的幸福犧牲一個人的幸福和為一個人的幸福而犧牲千千萬萬人的幸福同樣是不對的”是否還正確。但是,你還是義無反顧的走向大漠,不論幸福與否。千百年後,多少文人騷客為你或感慨,或同情,或讚賞。可我卻愛上了杜工部的“青冢有情猶識路,平沙何處可招魂”。當一切歸於恬淡,留在人們心中的只有一片綠茸茸的青冢,還有那和平與幸福和團結。望青冢有情,識得來時之路。
然而,一切的一切,都在這琵琶聲中恬淡,淡成了一匹陳放了多年的白絹,起着細細的褶皺,透着或樟腦,或素袖,或鬢髮的氣息。千年前的秋聲,也剎那間襲來,嘚嘚的馬蹄聲,在如血殘陽中,在煙消霧散中,散盡。這時,原野上芳菲已盡,只有一朵鮮紅的花,在一個女子的鬢髮間極綻其艷。荒野上的那一抹紅艷,笑靨如花。
花月可憐春,房櫳映玉人—聆箏
擲八萬四千恆河沙劫於一彈指!靜寂啊,在血脈里奔騰。那如展翅欲飛的蝴蝶,撲閃着靈動的翅膀。清亮亮的流淌着,在塞外悠遠的天空,沉澱着,清澄的光。優柔飄渺,欲發欲收,迴旋之際卻突然變得頓挫,接着,慢慢的,滲透到每個毛孔,流入人的心臟。
它出現在岳飛昨日的夢裡,在那寒蟄聲聲中,在老山重重,青松鬱郁里,在竹韻悠長的小巷中響起。“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高山流水,知音難覓,徒留下蒼蒼白首。它曾在蕭綱的筆尖,化作動人的神曲。悠揚的箏聲,白浪浮動,風起雲湧,江妃的淚化作重雲淡霧。“與君合奏芳春調,啄木飛來霜樹杪”,啄木雙飛,琴瑟和諧,合奏一曲芳菲四月的小調。它出現在錦書華章里,出現在墨客騷人的風流中。‘似逐春風知柳態,如隨啼鳥識花情’,抽弦促柱,秦箏渺渺,“感同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秦人的無限悲歌在這裡被放大。
然而,放大的何止是秦人的悲歌,還有一個極富才情和詩意的仕女的悲與怨。布局典雅的沈園,花木扶疏,石山聳翠,曲徑通幽,那斑駁的古牆,仍保留着多少愛與怨。箏音聲聲,久久縈繞,彷彿一點點的將人們的淚擠下,由點滴,慢慢串成線,滑落成行行清淚。
青梅竹馬,耳鬢廝磨,那個兩小無猜的愛情在這兵荒馬亂中綻開,兩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仍過着一段純潔無暇的美好時光。花前月下,互訴衷腸,麗影成雙,互唱互和,宛若一雙蹁躚於花叢中的彩蝶,眉目中洋溢着幸福與和諧。
然而,世事難料,一雙情誼深切的鴛鴦竟這樣被無由的孝道、世俗功名和虛玄德命運八字活活拆散。封建禮教,如同一把寒光凜冽的刀劍,就這樣無情的封殺了一對青梅竹馬。“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詢問,咽淚常歡,瞞、瞞、瞞。”憶昨日,物非,人也非。世情,人情,那些早已醜陋的,如黃昏的雨,一遍遍的摧殘着她這朵嬌弱的名花。回想過去的甜蜜,越發覺得現在的悲哀。幾度哽咽,卻笑臉裝歡,迎合著那些好事者。
所幸,你遇到了他,他——-趙士程,那個皇族的後裔,名門望族的子弟,竟然不嫌棄你。他是一個寬厚重情的人,對曾經情感挫折的你極盡同情與諒解,用他堅強的肩膀,為你遮風避雨。原本飽受創傷的心在他的細心照料下,漸漸平復。並開始萌生了新的感情苗芽。平平靜靜的生活,雖然平淡,但是,這時的你,該也是幸福的,因為即便沒有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但愛你的人卻在你身邊,想盡辦法的讓你快樂。
只是你不知道,幸福,原來可以如此短暫,可以不必細細回味。沈園的碰面,在那一剎間,時光與目光都凝固了。兩人的目光膠着在一起,恍恍惚惚,不知是夢是真,眼帘中飽含的是情是怨是思是憐。這次的不期而遇,原本封閉的心靈重新打開,裡面積蓄已久的舊日柔情、千般的委屈,一下子奔瀉出來。畢竟,曾經滄海難為水,與他的那段刻骨銘心的情緣,一直留在你情感世界的最深處。自從看了他的題詞,你的心就難以平靜,追憶往昔,嘆無奈世事,感情的烈火煎熬着你,使你日漸憔悴,抑鬱成疾。蕭瑟秋風,吹落了樹上的最後一片葉子,你也隨着風,逝去。
你——-唐婉,這個才華卓絕、柔情似水的女詩人,一雙秀美哀傷的眼睛深情地凝視着感傷不已的陸遊,一字一句的吟詠着你那血淚交加的詞作,觸字生情,如杜鵑啼血,凄艷無比。“一宵冷雨葬名花”,在那瓢潑大雨中,你將自己埋葬。只是,他——-陸遊,欠了你的幸福,你也欠了趙士程一輩子的幸福。
箏聲漸漸地趨於結尾,彷彿拉長的線,一點點的收回。如黃梅雨淅淅瀝瀝,不知何時放了晴。在這悠久而帶淚的箏聲中,不知何時,黃雞啼曉,東方既白。
願君能把珠簾挽,閣外別有艷陽天——聞茄
那是西域的駝鈴聲聲,還是邊塞將士的思念與嗟嘆?在遼闊的原野上,飄拂的,那是胡笳,圓潤而渾厚,卻寄託着絲絲地愁緒,一縷縷凄涼婉轉。凄凄然,它嗚嗚咽咽的吹,所有的旋律,都在這荒荒大漠中,在塞上清冷的月光里沉澱。
“悲茄嘹淚垂舞衣,賓欲散兮復相依”,茄聲切切,濕了涼州節度使的錦衣玉袍。“何處吹茄薄暮天,寒垣高鳥沒狼煙”,茄聲裊裊,浸漬着書生的憂國情懷。那個蒼涼的月光,那個滄桑的大地,月光如水的長夜,寒風白露繁星似燈,那盞燈,才能照着回家的路?四面茄聲連角起,戍卒淚,將軍白髮滄桑淚,一一扣動心弦。黃沙大漠,嗚咽的樂聲,紛飛的淚滴,一個女子面色蒼白的走着,淚雨滂沱,灑在這片乾涸的土地上。
行走於荒荒大漠中,布滿斑駁傷痕的大地,四面寒煙衰草,夕陽西下落日將車隊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思念也如這影兒般,越髮長了。回想十二年前“中土人脆弱、來兵皆胡羌,縱獵圍城邑,所向悉破亡。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長驅入朔漠,迴路險且阻。”的狀況下,你與許多被擄來的婦女,一齊被帶到南匈奴。飽受番兵的凌辱和鞭笞,一步一步走向渺茫不可知的未來,那一年你才二十三歲,這一去就是十二年。在這十二年中,你飽嘗了異族異鄉異俗生活的痛苦,也在那個最痛苦的日子裡,得到了異族男子的關愛。幸福也罷,痛苦也好,十二年就這樣無聲無息的走過。結束十二年的膻肉酪漿生活,離開對自己恩愛有加的左賢王,和天真無邪的兩個兒子,分不清是悲是喜,只覺得柔腸寸斷,淚如雨下,在漢使的催促下,你在恍惚中登車而去,在車輪轔轔的轉動中,十二年的生活,點點滴滴注入心頭,耳朵里縈繞着異鄉或已成為故鄉的胡笳聲聲。
憶前時,兒女牽衣,啼哭不止。前為家,中原尚有父母骨,後為家,兒女尚在帳下泣。或行,或止,都是痛。痛,為何?只為他一人。是他,讓她流落於烽火中,被匈奴所擄,也是他,讓她割捨骨肉歸故里。該愛嗎?畢竟曾經生死相約,自己是他的萬般牽挂,他是自己在顛沛流離中最甜蜜的思念。該恨嗎?為他的縱兵屠城而憤然,為他的不惜一切代價殘忍的將自己與骨肉分離而怨恨,為他恃強傲物、順昌逆亡,使自己少女時的夢幻破滅而悲痛。是的,應該是要恨的。但你是一個極重情誼的女子,你總是想起昔日他的好,那時的他是你苦難生活的支撐。你還是對他心存感激,只是不再有往日的愛戀。畢竟,歲月讓過往的種種美好,蒙了塵,變得陌生、模糊。
胡笳聲亂,摧肝裂膽,塞上風雪瀰漫。一曲悲愴的《胡笳十八拍》沾滿了這位作為妻子和母親的女子的淚水與憂傷。當茄聲停止,我們的心,仍隱隱作痛,為那個不幸的女子,為千千萬萬的戍邊將士,為那份思念和團圓。胡笳互動,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晨坐聽之,不覺淚下……
江南的煙雨,北國的狼煙,英雄美人,才子佳人,在那淡淡的墨痕與泛黃的紙卷里,慢慢褪去。關於一切的美麗,僅留下滿耳的裊裊餘音,和鉛華拓下的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