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眼子
蓋生
小時候,我家沒有房子,就住在大姑家的對面屋裡。那是四合院的殘留:只有東西兩趟的廂房,沒有南北的正房。五間西廂房南三間住着我家和大姑家,北兩間就是大紅眼子家,東廂房住着大姑婆家的遠房侄子。大紅眼子是外號,真名叫於海林,但是一般沒人叫他的名字,尤其在背後,都叫他大紅眼子。所以得此雅號,是因為他左眼的白眼球天生就是紅色的。大紅眼子是五個孩子的后爹,也是六個孩子的親爸。前後窩加在一起一共十一個,前一窩是一女四男,后一窩是三男三女。從他家看,不計劃生育還真不行。前五個,都比我大,后六個,除一個叫有貴的和我同歲外,其他的都比我小。
大紅眼子是一個殘暴的后爹,我小時候,經常看見他打孩子,每次持續的時間都很長,而且常常是按個過堂。當然,都是大孩子的哭叫聲,他自己的孩子從來不打。帶來的大女兒叫桂英,脾氣很犟,由於不堪自己或看着弟弟們挨打,十五歲就把自己嫁給親姨表哥。後面的四個男孩,當然有時也是因為他們淘氣,有時則是因為大紅眼子在外面氣不順,挨打是家常便飯。
大紅眼子是個轉業軍人,其實,是個兵痞,年輕時,由於懶,在參加解放軍之前,偽滿時,當過青年虎子,就是日偽的民團團丁,當過自衛摟子,是比青年虎子更專業的准軍事化組織自衛隊的隊員,還當過國兵,就是滿洲國的兵。所以,他一吹起牛來,常常串巴了,一會兒是青年虎子,一會兒是國兵,一會兒是解放軍的。但是,畢竟最後是在解放軍那裡修成正果了,所以,在生產隊他從來沒有正兒八經地干過農活。有運動就專業整人,所謂吃運動飯,沒運動就看地護院的所謂掙溜達分。由於是榮軍,還好整人,所以連生產隊長一般都不敢惹他。據說,在大躍進時,好不容易被動員去煉鐵了,剛乾了兩天,就大叫:“操他媽的,這不是人乾的活兒,累的腰軟雞巴硬啊!”扛行李就回家了。這句話,後來成為村子里的經典名言。
大紅眼子是個好壞人兒,有運動當然他誰都整,哪怕是平時挺好的,他也不客氣,輕則叫提意見,重則叫批判。不僅地主富農他要整,生產隊長、會計,他也整。但是,沒有運動時,他對誰也都不錯,見面先笑后說話,該叫啥叫啥。我大姑的婆家姓鞠,是個大戶,從村子叫鞠家店就可以看出。由於大姑在家族中是最明白事理的人,各股有什麼糾紛都請她出面調解,所以,她家,就是一個鄉村沙龍,大人孩子都喜歡上她家。大紅眼子就住在一個院子里,只要沒有運動,他當然也是常客。他喜歡吹他當兵時的一些事,在我的記憶里,戰鬥場景沒有,大多是違反紀律,偷奸耍滑的事。諸如翻牆偷老百姓的水果,繳獲國民黨軍官的好東西偷偷昧下,他站崗時連長查哨差點讓他打死,偷着把房東的大黃狗勒死吃肉了。說還有一次,到老鄉家借盆盛菜,老鄉說是只有葯盆子,他說葯盆子就葯盆子,送回的時候才知道,是尿盆子,老鄉說話口齒不清。可他們就是用尿盆子盛的豬肉燉粉條子,吃的更他媽香!多數是諸如此類扯淡的故事,沒有一樣是所謂的英雄事迹。不過他說啥還都挺生動形象的,其實也對,自己沒當過英雄,編也費勁,做過的,說起來方便。
當然,說大紅眼子缺乏想象力,不會編故事也不公允,因為那是閑聊,是磨牙,一旦和利益有關,他的想象力就會高度發達起來,像移花接木,無中生有,信口雌黃,他樣樣在行。文化大革命中,他的這種能力得到極大的發揮。
第一次試用他的想象力是揭發政治隊長劉財階級變節問題。劉財本來根正苗紅,三代貧農。因讀過幾年書,粗通文墨,頭腦比較靈活,身體也不錯,嘴巴也會講,因此,在“四清”工作隊的關注下,很快入了黨,並提拔為生產隊的政治隊長。在當時的基層組織中,政治隊長相當於黨代表,是一把手。這是響應偉大領袖的號召,把黨組織建立在連隊上的體現。後來,還真有一個時期,把隊長叫連長,把政治隊長叫指導員的。應該說,劉財的前景在當時很看好。其實有很多後來官至省部級,甚至擠身於黨和國家領導人行列的,起步都是從生產隊的政治隊長開始的。譬如,曾經的全國政協副主席的蘇榮,就是從生產隊會計干起,歷經生產隊政治隊長,大隊書記,公社書記,一步步上去的。就是說,在那個時代,生產隊政治隊長往往是一個政治人物的重要起點,也可以說是黨和國家最低領導人了。但是,劉財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忘乎所以,竟然娶了地主的女兒,一個高中畢業生為妻。這位高中畢業生學習很好,本來極有希望考上大學,但是由於成分不好政審沒通過,所以回鄉務農。身份雖然是農民,但由於讀過書,氣質中不自覺就帶有些普通村姑所沒有的書卷氣,人長得雖算不上有多漂亮,但在粗憨的農村婦女中,還是給人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劉財自恃是三代貧農,政治思想過硬,覺得完全有信心對這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進行教育,對她實行家庭無產階級專政。於是,就托媒人提親。那位高中畢業生雖然曾經心高氣傲,畢竟已經成為農民,且父母早已雙亡,多年來只跟奶奶過日子。劉財雖然算不上一表人才,但在農民中,也是佼佼者,這樣好的條件,沒有理由拒絕。因此,很快,訂婚,聘禮,登記,結婚,一系列動作,在半年內完成。
劉財此舉一開始並沒有引起太大的震動,人家小子有能耐,娶個有文化的老婆,又不是妖怪,連到派出所登記都沒有人說什麼,挨別人啥事。所以,小兩口的日子過得還有滋有味的。
但是,到文革後期,開始清理階級隊伍,立刻就有人想到劉財,只是沒好意思提罷了。可多年的階級鬥爭、路線鬥爭教育磨練了大紅眼子的政治敏感性和想象力,於是,在大隊書記主持的一次貧協會上,大紅眼子首先發難,不僅指認劉財娶地主女兒是階級蛻化,而且還是地主階級利用劉財妄圖復辟資本主義的鐵證。甚至,還聯繫到了被打倒批臭的劉少奇,說劉財和劉少奇都姓劉,肯定是一家子。後來突然想起大隊書記也姓劉,就改口說起碼劉財和劉少奇是一路貨色,他們上下呼應,是叫什麼——,一丘之貉。你別看大紅眼子沒上過學,但是多年吃運動飯,使他能很快就掌握各種新時興的階級鬥爭語言,了解到不管是誰,只要對他上綱上線的批判,他就難保不倒。果然,劉財娶地主女兒的事立刻引起大隊的重視,經過研究,撤銷了劉財政治隊長的職位,交給群眾批判。批判幾場之後,遵照偉大領袖“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的教導,命令他參加壞分子學習班學習改造。
不僅如此,大隊為了更好地教育廣大人民群眾,還讓一個最善於說瞎話的王三鬼編一個劇,叫《紅旗屯的階級鬥爭》。此時,鞠家店已經改名為紅旗屯了。這個劇的主角,就是劉財,主要劇情,就是解放前,地主階級如何殘酷地剝削廣大人民群眾,解放后,“人還在,心不死”,時刻妄想復辟資本主義,如何為拉幹部下水,把女兒嫁給幹部劉財等等故事。大紅眼子雖然因為不識字沒有參加劇組,但是作為貧協組長是內容把關人之一,就把自己解放前當自衛摟子坑害老百姓的一些事,這回隨便安到地主的狗腿子身上了。這真是證明了偉大領袖的一句話:“生活是一切文藝的源泉”,只不過,由於文藝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所以,究竟是誰的生活又安在誰身上就不一定了。
隨着運動的深入,大紅眼子也越來越紅。後來,為了對廣大人民群眾進行階級鬥爭教育,又興起了開憶苦會,吃憶苦飯。於是,出現了一批訴苦專業戶。這些人先是在本村,後來是在公社範圍內巡迴訴,訴得好的,甚至還可能到外地去訴。雖然每一次哭訴在萬惡的舊社會受剝削都比較辛苦,憶苦飯也難以下咽,但是,說瞎話還掙工分,何樂而不為?其實,這憶苦飯的設計也充分體現了生活是想象力的源泉,因為東北地廣人稀,解放前一般吃飯不成問題,所以儘管解放前不會為憶苦飯提供現成的模版,但是過去不久的六零年,大家還是記憶猶新的,人民群眾的想象力就有了不竭的源泉。訴苦的內容也是如此,平平常常老百姓,哪有那麼多動人心弦的故事,有的只好求救於看過的電影,略加改編,有的就把受隊長、大隊書記的氣,倒推幾十年,安在地主身上,有的為了增強故事效果,把別人剛剛講過的故事再說一遍。反正大家都是聽故事掙工分,不在乎你說什麼,對不對鹵子,誰還記得你說過啥。只是太明顯的了,又遇到喜歡扯淡還愛較真兒的,才可能出笑話。
大紅眼子也是村裡訴苦團成員,在本村訴效果都很好,雖然算不上多麼動人心魄,倒也形象生動,這首先要感謝集體智慧的結果,也要感謝他自己有心計,善於把這些年聽來的,看過的(電影之類),想到的,都用到訴苦上了。因為在批判會上,常有領導說,控訴地主富農的罪行,聽說的,心裡想的,做夢夢到的,都可以講出來嘛。所以,為了滿足聽眾,不僅每次講的都有所不同,而且每次講的也都很動情,可以用義憤填膺,聲淚俱下來形容。誰想到,在外村訴苦時竟然出事了。
那次憶苦會是在坎上的村子開的,當他在台上正沉浸在集體創作、個人改編的苦難故事中不能自已,痛苦失聲時,本來,應該主持會議的帶頭喊諸如:“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之類的口號,卻忽然,一個貧農老太太跑上台來,照大紅眼子的臉就是兩個大耳光子。頓時,全場人都失去語言功能,一個個都傻了、蒙了,呆若木雞應該就是這個樣子。那老太太指着大紅眼子的鼻子大罵道:“操你媽的紅眼子於海林!你還訴苦,我問你,你受過什麼苦?誰不知你他媽的是不務正業的二流子!你他媽的當青年虎子時勒索我一頭老母豬!你還給我!”說完,坐到台上,拍手打掌大哭起來。於是,全場嘩然。主持大會的幹部慌忙跑上台扶起老太太,一邊宣布散會。在鬨笑聲中,一場鬧劇才算結束。從那以後,大紅眼子再也沒有出去訴過苦。
雖然運動飯還可以繼續吃,但是大紅眼子的身體卻每況愈下。原因是他老婆帶來的幾個男孩逐漸長大,在生產隊幹活,都成壯勞力了,而他的年紀卻越來越大。雖然這大哥幾個早就不挨打了,但是小時候挨揍的仇,並沒有因為他們長大而淡忘。一開始,哥幾個只是對大紅眼子一天到晚的遊手好閒念三七疙瘩話,後來就指桑罵槐,說他是白吃飽兒,老棺材瓤子,甚至有一次還要揍他。於是,大紅眼子就得了所謂大肚子病,其實就是肝硬化,氣的。
農村人本來有病就很少去醫院,更何況大哥幾個都恨不得他早些死,他就在家裡靠,靠到死。不過,也真有本事,他死不到兩個月,他老婆又生一個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