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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像任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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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映像任丘人

  (一)

  1979年7月23日早6點,整整排隊等候了一夜的我,終於買上了從北京永定門長途汽車站到任丘的汽車票,買不上票的擔心雖然沒有了,但心中仍然有些忐忑,未來我將置身的這個任丘在哪裡?何時到任丘?任丘什麼樣?對我來說仍是一個迷。那時的我對自己獨自外出的能力實在心中沒底,畢竟我是在偏僻的農村長大,連縣城都沒有去過幾次,現在要從壩上高原去到華北平原,並且還要在偌大的北京城找到一個有開往任丘汽車的汽車站,說不容易是一點也不誇張的。

  上車后,我的鄰座坐着一位解放軍戰士,他約有二十四五歲,中等身材,皮膚白皙,文雅而幹練,講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攜帶的物品簡單而富有特色,只有一個印有“為人民服務”的綠軍挎包和一把二胡。

  臨出門時,父母就再三叮嚀,到了大地方兒,有什麼問題一定要找警察或解放軍幫忙,儼然這是在我首次出遠門時,父母送的一條錦囊妙計。這時,看到一位神采奕奕的解放軍戰士就坐在我的旁邊,立時心中就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

  “解放軍同志,您在哪裡下車?”剛剛坐好,我就迫不及待地問了一句。

  “嗷,在任丘下車,你呢?”

  “真巧,我也到任丘。”我高興地回答道。原來怕坐過了站的擔心一掃而空。

  “走親戚還是參加石油會戰?”他問。

  “到石油技校上學,畢業后就參加會戰了。”

  “好啊,任丘歡迎你,”他一邊說,一邊伸出了手同我握手,至今我還能感覺到他握手時的勁道。

  通過與他的交談,我知道他叫韓冰(也或韓東?)任丘縣城人,在北京當文藝兵,這次是到任丘縣委宣傳部出差並順便探親。

  一路上韓冰與我親切交談,每到一個縣城或公社,他都給我介紹一番:“這是大興縣,北京最南的一個縣”;“這是固安縣,已經進到河北了”;“這是霸縣,離任丘還有六十公里”;“這是白馬河,那邊就是白洋淀,白洋淀是華北最大的淡水湖,非常美麗,將來你一定要去看看,有荷花澱,還有小兵張嘎。我小時候經常去游泳”,說到他的家鄉,他的臉上露出了孩子一樣天真燦爛的微笑。

  記得車到霸縣后,停車時間比較長,韓冰下車買了兩根奶油冰棍兒和兩份煎餅果子,象照顧小弟弟一樣塞給我吃,一再強調“吃吧,千萬不要客氣”。

  在我的康保老家當時是沒有冰棍兒的,這是我第一次吃,也是第一次見到冰棍兒,並且是奶油的。現在經常吃冰淇淋,但再也沒有吃出過韓冰給我買的那支奶油冰棍的味道。

  經過六個多小時的顛簸,中午十二點多才到達任丘,一下車,韓冰就操起了任丘口音,為我打聽油田技校的具體位置,他雖然是任丘人,但離家已有幾年,並不知道油田單位在那裡。韓冰問清了我要去的地方后,從任丘縣老汽車站一直把我送到了總部橋頭,足足送了三四里,當確認我能夠找到技校后他才返回。

  這次履行完成了我人生中的幾個第一: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到平原,第一次見河流,第一次吃冰棍兒,第一次結識任丘人,這不能不說是我之後三十多年任丘學習生活工作的一個溫馨而美好的開端。

  (二)

  韓冰雖然是我結識的第一個任丘人,但不是我映像中的第一個任丘人。因為從我記事起,就總聽父母講起一個叫王子明的任丘人。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幾個字,但發音是不會有太大出入的。王子明,一直是我心中的一個英雄。我曾經多次到任丘烈士陵園的烈士碑上和《任丘縣誌》上去查閱王子明的名字,可惜都沒有查到。

  1945年冬天,日本鬼子投降不久,父親經一位朋友介紹,從張家口來到了張北縣的公會鎮,到福祥盛糧棧當上了三掌柜,並擔任斗牙子(斗牙子是收購糧食的技術人員)。公會當時是張北縣的縣府所在地,建有厚厚的城牆,留有東南兩個門,駐有國名黨的一個保安團,團長叫劉明。

  福祥盛糧棧其實是一家很有背景的糧棧,大掌柜曹步天是八路軍冀察軍區的幹部,這個糧站實際上是冀察軍區的一個秘密糧食收購站。

  父親來到公會後,曹步天把他和母親安排到了一個叫王子明的木匠家裡居住,王子明一家住正房,父母住西房。

  王子明,四十歲左右,任丘卜子村人,會木匠手藝,妻子雙目失明,身體不好,有一兒一女,兒子叫小根,13歲,女兒稍長,十六七歲。

  父親是不知道這家糧棧的背景的,也不知道曹步天與王子明這一個糧販子,一個木匠之間的關係。兩家人住到了一起后,便開始了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生活。王子明對父親這個房客照顧的非常周到,家裡做了什麼好吃的,都要送一份給父母,他還製作了一些必備的木傢具給父母用,其中有一個柞木小柜子,在我離家的時候,還擺在我家的堂屋裡。

  1946年7月,地里的小百靈鳥快要出窩的時候,冀察軍分區的部隊攻打了公會,開始打得很艱苦,後來來了一個團的增援部隊,才攻克了公會,雙方都死了不少人,但最終勝利的是冀察軍分區,退敗的劉明帶着殘兵敗將逃出了公會,這就是當地百姓說的第一次解放。

  那天晚上,攻進公會的解放軍首長就在王子明住的正房裡召開會議,由曹步天和王子明出面,組織公會的男人,裝殮犧牲的戰士,掩埋國民黨兵的屍體,王子明對父親說:“幫幫忙,這來的八路大多數是我的任丘老鄉,找些人幫他們抬抬屍體,這可都是功臣呀!”義無反顧的父親參加了這次戰場清理,後來他回憶,他一個人就從城裡背出了三具八路的屍體。

  第一次解放不久,共產黨就撤退了,當地人把這次撤退叫撤城,劉明的部隊重新佔領了公會。回鄉的劉明第一件事就是搜捕潛伏在城內的共產黨和親共分子,為他死去的弟兄報仇,他認為,不是有城內的姦細配合,就是有一個師的八路也打不進銅牆鐵壁的公會城。

  那是一個下午,王子明和父親合住的院子里闖進了十幾個荷槍實彈的國民黨兵,他們將王子明五花大綁后押回了鄉公所。原因是八路軍在他家開過會。

  王子明被押走後,父親一邊安慰他的家人,一邊打聽王子明的下落,得到的消息是,王子明被吊在了鄉公所伙房的房樑上,一直在唱歌。父親對王子明的妻子和孩子們說:“老王沒事的,他還在唱呢,我去找大掌柜, 他是認識劉團長的,我也認識,我們一起去找劉團長,老王很快就會回來的。”

  第二天太陽還沒露頭,曹步天牽着一頭黑色的毛驢來到了院里,他急促地拍打着西屋的窗戶,低聲而有力喊着:“老李,快出來!快出來!”

  剛剛起來的父親急忙來到院外,尚未開口,曹步天就把驢韁繩塞到了他的手中,急切地說道:“你騎上驢趕快跑,劉明把你也列入了共產黨名單,馬上就要來抓你!”

  曹步天雖然急的厲害,父親卻不急,他說:“我也不是共產黨,劉團長咱們也都認識,他說抓誰就抓誰呀?咱倆一塊兒去找他,讓他把老王給放了。”

  看着父親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曹步天兜出了實底:“老李,實話跟你說吧,福祥盛里除了你這個斗牙子外都是共產黨的八路軍,王子明也是,劉明殺人不眨眼,你快給我跑!”

  這時,父親才感到了緊張,他那裡能夠想得到,兩年多來,天天都在為共產黨辦事。

  冷靜下來的父親把韁繩塞回了老曹的手裡,對他說“你們是真共產黨,你先跑吧,我把女人孩子安頓好了再跑。就是跑不了,劉團長也不會把我這個假共產黨怎麼樣。”父親對劉明寄予希望,他不相信,原來挺熟悉的人會翻臉。

  曹步天卻瞪起了眼並且罵起了人“你他媽的就是個牲口!不知輕重,女人孩子我會安頓好的,你馬上就走,要不走我先弄死你,免得讓劉明折磨你!”

  這時,父親才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騎上毛驢跑走了。

  父親每講到此處,臉就會漲紅起來,他說“共產黨真是太仁義了,不得天下老天爺都不會幹”。

  曹步天推門進到屋裡,搬開靠牆的一個上開門的木櫃,對王子明的妻子、孩子以及我的母親說:“這是個地洞,裡邊有乾糧和水,你們先躲進去,過兩天會有人來接你們出去的。”他把柜子重新擺好,又在房門上加了一把鎖才離開這個院子。但是,曹步天出院子沒多遠,就和劉明的部下撞了個正着,他被捕了。

  曹步天被捕后,在向鄉公所走的時候,一路高歌,聲音響徹了整個公會鎮。

  父親回憶說:“老曹唱的歌子從來沒聽過,現在才知道,那叫國際歌,那嗓子才叫個高,我騎着驢出了東門有一里多地了,還能聽到”。

  後來父親與二掌柜見了面,二掌柜告訴他,老曹唱國際歌,是通知他們撤退的暗號,他就是聽到了老曹的歌聲才跑掉的。

  曹步天被捕后的第二天,被劉明殺死在了公會南門。王子明再被抓到鄉公所后,和曹步天一樣,除了喊唱《國際歌》外,一句別的話也沒說。劉明和他的部下一邊喝酒吃肉,一邊折磨他,手指和腳趾全部釘滿了鐵釘,胸部背部被烙鐵烙得體無完膚,因為他高唱不止,在被劉明割掉舌頭后壯烈犧牲。他和曹步天的頭顱在南門懸挂了好幾天。就這樣,一個任丘人的熱血永遠灑在了壩上高原這塊土地上。

  1947年,公會二次解放,王子明13歲的兒子小根就在公會參加了解放軍,王子明的妻子和女兒在父親和二掌柜護送最後一批糧食到張家口時,一起交給了部隊,部隊的一號首長親自接見了二掌柜和父親,對曹步天和王子明領導的福祥盛糧棧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一號首長說“一定會把烈士遺屬送回任丘老家。”

  “青山處處埋忠骨, 何須馬革裹屍還。 落紅不是無情物, 化作春泥更護花”。在王子明犧牲后的三十三年,我來到任丘並紮根在這裡,我的家鄉是他的第二故鄉,他的家鄉今天成了我的第二故鄉,人生當有多少驚嘆和感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