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勇
那年秋天,父親作為“五、七”戰士下放農村。
父親下放的地方就是文人們常常形容的窮鄉僻壤。土黃色的山丘接連成片,波濤滾滾,流向遙遠的天邊。山上生長着兩樣東西:稀疏、低矮的茅草,大小不一、奇形怪狀的石頭。幾十座低矮的茅草屋稀稀疏疏地散在山腳下,遠遠望去,古樸、蒼勁、凄涼。誰想這貧瘠、荒涼的小村卻有一個傳統韻味十足的名字:隱賢。據村中老輩人講,很早很早以前,某朝天數已盡,新朝繼起。新朝一聲名響亮的大儒亮節高風,不事新君,攜老母悄然隱居於些。新朝國君聞其大賢,遂三番五次請其下山,欲委以重任。大儒絲毫不為功名所動,堅辭不受,死不出山。最後惹得龍顏大怒,降旨燒山。大儒雖賢,畢竟肉身凡胎,一時間與老母、草木、昆蟲、鳥獸一起化為灰燼————後人感其凜凜氣節,遂名此地為隱賢。大火之後,草木為之動情,不肯生長,至今山上仍不見一棵樹。
當時我年齡還小,對這種說法堅信不疑。一面暗暗地痛恨那昏庸殘暴的放火皇帝,一面深深地為大儒的不幸遭遇惋惜。直到上了大學,讀了點古典文學,方曉得伯夷、叔齊二位古人不食周粟、避居首陽山的故事,心裡暗自生疑,揣度村中老者的故事極有可能是由此衍化而來的————
父親身體不好,捏慣了筆桿的手難以適應鋤杠的艱辛。每天和社員一起收工回來,他斑白的鬢角上總是汗水涔涔,兩隻手也機械地抖動着……靈魂與肉體的改造使他倍受折磨,疲憊不堪,失去了從前我熟悉的極富魅力的笑容和幽默。惟有那雙眼,依然生機勃發,炯炯有神,透着生命的頑強。
他有散步的習慣。每天傍晚,總要牽了我的手出村散步。小路逶迤,悠悠地飄上山頂。順小路不費多大力氣就可爬上光禿禿的山去。到了山上,我去捉蟲玩兒,父親則或尋一塊平坦的石頭坐下來默默地吸煙,或靜靜地站在石頭上向遠方眺望。他站得筆直,口中琅琅有聲:“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淡淡,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瑟瑟,洪波湧起————”,或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一站就是很久,像一尊雕像,也像一株傲然挺立的白楊樹。有時我被父親充滿激情的朗誦所吸引,停止玩耍默默地注視他。我發現父親站在石頭上高聲朗誦和眺望遠方時,表情生動,雄姿英發,極富魅力。而且,目光剛毅,神情專註,彷彿要看透什麼。落日的餘暉霧一樣瀰漫開來,悄悄地給他稜角分明的臉孔塗上一層淡淡的桔紅,看上去增添了幾許柔和、平靜和自信。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淡淡,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我聽得懂他朗誦的詩句,但不明白他那麼專註地眺望遠方是在看什麼。可我從掛在他臉上的自信和燃燒着晚霞激情的眼裡堅信他一定是看到了什麼,因為他的眼角溢着多日不見的、平靜的笑容。遠方有什麼呢?他究竟看到了什麼呢?是碣石還是滄海?是百草豐茂還是洪波湧起?有一次,我懷着這樣的疑問,毫不猶豫地扔掉剛剛捉到手的一隻“山叫驢”,也學着父親的樣子,踏上石頭,挺胸收腹,筆直地站好,把目光儘力投向遠方。映入視野的景象使我吃了一驚,砰然心動:土黃色的背景已完全被桔紅色的晚霞籠罩,天地間的一切都被塗上柔和、絢麗的色彩,或金黃,或桔紅——巨大的石頭,稀疏乾燥的茅草,狂舞的蚊蟲,低飛回巢的鳥————像一幅暖色調的油畫。我的心猛地一縮,瞬間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而且————而且,我突然發現就在離我和父親不遠的前方山坡上,天地相接處,輪廓清晰地橫着一條黑黢黢的線,在輝煌的桔紅色背景中,氤氳升騰,微微地顫動着。線上方是火球般的太陽。金光四射,潑出血色夕陽,並且一點點,一點點沉着地下沉,只一會兒的功夫,便被那條顫動的線齊齊地切去了一小半兒。線的下方是紅色的石頭,紅色的茅草,甚至連空氣都被染成了紅色,一切彷彿都在熊熊的燃燒————若干年後,我獨自一人虔誠地跪在黃土高原上拍攝落日餘暉時,透過小小的鏡頭竟然又窺見了這久違的宏偉、壯觀的景色,使我想起了逝去的父親,心底流出滄桑感慨和深深的懷念,禁不住潸然淚下。
我終於發現。怪不得父親要登高望遠,原來這荒寂如墳的山上竟然有這麼撼人心魄的壯觀景色和一條連接天地、吞吃太陽的線!有時還能望見一兩隻烏鴉拍打着翅膀低低地向太陽飛去,急急地撲進那條線,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條線下面是太陽藏身的地方嗎?那些烏鴉為什麼要向太陽飛去?它們就是老人們常講的太陽里的神鳥三足金烏嗎?
我為自己的新發現激動不已,不顧蚊蟲的叮咬,久久地凝望着那條線,看它一點點地吞吃太陽。它的下面能有什麼呢?太陽和烏鴉躲進它下面又怎麼樣了呢?那些烏鴉真的生長着三條腿嗎?一連串的疑問接連浮上心頭,使我心動,很想跑過去看看那條線和它下面到底有什麼——會不會是另外一個世界呢?我暗暗地目測了一下距離,發現那條顫動的線離我並不太遠,就在前方的那個小山坡上,而且正好從一塊巨石下穿過。那塊石頭也生得滑稽,分明是一個貪吃西瓜的豬八戒,只可惜沒帶九齒釘鈀。
我打定主意,迎着落日,瞄着貪吃的豬八戒,向著小山坡拔足狂奔。草叢裡的昆蟲被我急匆匆的腳步驚得劈哩叭拉四下飛濺,雜亂的石頭硌得腳板生疼,汗水順額頭汨汨流下灌進眼裡,火辣辣的,茅草、荊棘透過褲管扎得小腿麻酥酥的————這些我全然不顧,只是一味地向前瘋跑。
離“豬八戒”越來越近,可以清楚地看見他手裡的西瓜塊了,我的心也狂跳起來————
我終於奔上山坡,跑到“豬八戒”面前,大汗淋漓,口乾舌燥。顧不上擦擦汗,急急忙忙低頭尋找。地面上除了茅草、石塊、跨跳的幾隻螞蚱和“豬八戒”腳上的點點鴉糞(或是其他鳥糞)以外,根本不見那條線。咦,它到哪裡去了呢?被茅草遮蓋住了嗎?我趕緊蹲下身,撥開茅草,倏地一下,一條小蜥蜴竄了過去,嚇了一跳。定定神再找,茅草下面還是石頭,石頭————不見那條線一絲痕迹。
我失望地站起身,感到胸口發悶,腿腳發酸,一隻手搭在“豬八戒”的肩上,一隻手遮在額頭,擋住落日四射的金線,抬眼望去,“豬八戒”身後是無邊無際的山。層層疊疊。淡淡的暮色中,雲煙升騰,霧氣繚繞,像一個夢幻的世界,飄渺、神秘、朦朧。
好多好多的山啊!
驀地,我發現那條線又在前方的山頂上出現了,依然在顫動着,依然輪廓清晰,上方依然懸着小半輪紅日和血一樣的晚霞。
那是一條魔線嗎?剛才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它被“豬八戒”踩在腳下,怎麼一會兒功夫又跑到那個山上去了呢?那半輪太陽為什麼也要跟它在一起,是它銜着太陽走嗎?
我出神地望着它,它微微地顫動着,像是向我問候,像是向召喚,這召喚帶有強大的引力,奪人心魄,我再一次被它吸引、被它征服,心裡又升起了新的希望。這希望使我忘記了腿腳酸痛,又一次大汗淋漓地奔到對面的山上尋找那一條線,仍然未有半點收穫,未見一絲痕迹。再望,它又魔術般地在不遠的前方浮現出來,而且變得朦朧神秘。
新的希望也破滅了,失望的情緒漲滿我的全身,恨得我咬牙跺腳只想哭。回過頭望望父親,蒼茫的暮色中,只見他模糊的身影,而且很小,我知道我已跑出了很遠很遠。
我耷拉着頭,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父親身邊時,父親滿臉驚疑,問我跑去幹什麼,我沮喪地告訴他我的發現和跑去的目的,回頭抬手一指,突然愣住了,抬起胳膊定格似地停在空中。啊,奇怪!奇怪!那條線又出現在“豬八戒”腳下,它怎麼又回來了呢?
父親聽完哈哈大笑,笑得很開心,邊笑邊說:“夸父追日、夸父追日————哈哈哈————”他十分興奮,臉紅紅的,象喝了酒,眉毛跳動,眼光發亮,掏出手帕為我抹去額頭上津津熱汗說:“那是地平線呀!”
“地平線?那條線叫地平線?”我想我滿臉的汗漬和驚訝的神情一定滑稽得很,父親看着我又笑了起來。他告訴我:“那條線叫地平線。你去追趕它,永遠也追不上它。它出現在我們的前方,好像大地到了盡頭,使我們總是滿懷希望地去追趕,想看看它後面究竟有什麼。可是我們卻一次次地上了它的當,根本靠近不了它。”
“為什麼呢?”
“為什麼?因為地球是圓的。如果在遠處看,我們腳下就有一條地平線,可是我們在原地卻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假如我們只是一味地在原地尋找,不但不會有什麼發現,而且會因此而停滯不前。地平線雖然虛無縹緲,吸引我們一次次地去徒勞地追趕,但是它引導我們向前,向前的過程中我們說會有發現,有收穫。你看到了什麼呢?”
“山那邊還是山,好多好多的山!”
“山外有山啊!你每向前一步,視野就會擴大一步————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父親似乎為我去追趕地平線而十分興奮,他極其耐心地給我講了許多許多,我似懂非懂地記下了。我一邊咀嚼着父親的話,一邊回過頭深情地眺望那條地平線。它燦爛無比,像分開天地的一道絢麗的彩虹,吞吃着所剩無幾的太陽,直至將太陽的最後一道光線貪婪地斂去。
夜色裹挾着騰騰霧氣沉重地擁上山頂,星星眨着亮眼眯眯地笑,螢火蟲提着燈籠開始尋找失去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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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父親下放的日子,登高望遠,眺望地平線一直是我們父子平淡如水的生活中的一件樂事,而且從那次之後我也不止一次地在光禿禿的山丘上發瘋似的奔向落日,追趕那條充滿魔力、深深吸引我的地平線。我也知道這種追趕是徒勞的,但是地平線在我心中升起的希望使我還是不能割捨這份情絲。雖然我永遠也接近不了它,但在我向前追趕它的時候,稚嫩的心靈總會湧起陣陣求索的快感,這是我以前從來沒有體驗過的。一次次向前,一次次追趕,地平線始終以它特有的魅力吸引我向前、向前,再向前!雖然腳下亂石橫陳,荊棘遍布,但我每向前一步,視野就擴大了一步,就有了更多的發現和收穫,就會望見山那邊的山,雲那邊的雲,或是山雲相接,雲蒸霞蔚,層層疊疊,無窮無盡————世界真大啊!我的心也隨着每一次的追趕而不安,甚至狂熱地躁動起來,土黃色的山丘和名稱響亮的山村已囿不住我欲飛的理想————
再以後的日子,我漸漸長大了。兒時的許多趣事大都隨時光的流水漂流遠去,惟有那條魅力四射的地平線和追趕地平線的情景化作了一枚枚彩貝深深地嵌入我記憶的沙灘,融入我生命的年輪,變成我人生的依託。為滿足童心的好奇而一次又一次痴情地追趕一條虛無縹緲的地平線,在他人看來可能像水中撈月的猴子一樣的愚蠢,可在我的人生之旅上實實在在的是一次了不起的啟蒙,尤其是父親的那一番話————使我懂得了追求、探索以及追求、探索的價值和為之付出的代價,而且最終成為我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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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在一個大城市裡已經生活十幾年了,每天在燦爛的朝霞里推開窗子,撲入視野的是污染的空氣、刺耳的噪音、喧囂的人流和林林總總的高樓,雨後春筍般地生長出來,遮擋住視線,再也看不到那神秘莫測、充滿吸引力的地平線了,不免生出許多遺憾和無奈。因此我每每想起父親和那條啟迪我人生的地平線。它在哪裡呢?還在那光禿禿的山丘上嗎?我還能像兒時一樣再去瘋狂地追趕它嗎?可能的話,我還會爆發齣兒時的瘋狂去追趕地平線,去撲向太陽,重溫一下兒時的天真和甜甜舊夢。可是,再也沒有了父親的陪伴,舊夢也因之而殘缺。那麼地平線呢?那條地平線已把我和父親無情地分隔開來,父親在那一邊,我在這一邊,他化入青山,融入了大地,變成了地平線的一部分,坦然地享受着花香鳥語、雨露陽光;而我則在漫漫的人生長旅中奮力地跋涉。我們已是身處兩個世界了,可是父親的話和地平線給我的啟迪卻一直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底,每每重溫,就增添了前進的力量和勇氣。
啊,地平線,地平線,讓我魂牽夢繞的地平線!
你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