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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樹】他從寒夜來/唐膩膩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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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白家駒返還故鄉,趙芸嘉陪他在自家的院子里飲酒。

  白月無瑕,距離他們初次相見,已是七年。

  【一】

  白家駒還記得趙芸嘉搬來的那天,有很好的日頭,雲朵潔白而鬆軟,他站在小院子里伸了個懶腰,轉身朝屋內喊了一聲“媽”,就見那輛馱着趙芸嘉的小破東風車施施然地開過了自家門前。

  那一年趙芸嘉十歲,穿了一件一看就知道是大人衣服改的的確良紅裙子,逢人便笑得露出兩顆虎牙。很多人都說小孩子是看不出好看不好看的,只有等長大些才知道美醜。白家駒一開始還認為有理,但自從見了趙芸嘉,他便覺得,那些人的話大概都是在自我安慰罷了。趙芸嘉一直都很漂亮,在很多人還沒有長開的時候,她便有了一雙會說話的桃花眼和人人艷羨的美人尖。

  她經過他家的時候從車窗戶里探出小腦袋,沖他熱情地打招呼:“小哥哥,早上好啊!”

  白家駒一愣,話沒接上來,硬是憋紅了耳根。那年白家駒十二歲,剛剛長到懵懵懂懂的年紀,班裡有女生偷偷咬耳朵說喜歡他,他聽了后卻覺得十分無趣,從沒有放在過心上,但不知道為何,眼前這個陌生的小姑娘僅僅沖他一笑,他便不自覺地撓起耳根,還紅了臉。

  趙芸嘉一家搬進來的消息不出半日就在鎮上傳開,鎮里的人淳樸,一見趙家媽媽竟然比爸爸看上去大了許多,不禁臉色一沉,莫不是帶着小男人和小女兒私奔來的吧。

  剛安置好行李沒多久,趙芸嘉便迫不及待地奔出了房門,蹲在門外的空地上捏泥人。有好些個四十齣頭的婦人聞風而來,在院門外踮腳張望了半天,也沒見到傳說中的“老少配”,不禁深感失望,末了,只好悻悻地瞅了趙芸嘉一眼:“喲,還帶了個小妖精來,指不定以後整出什麼幺蛾子呢!”

  趙芸嘉自然聽不懂什麼叫“整出幺蛾子”,於是晚飯時順道問了梁姨一句,梁姨的臉色有頃刻的變化,但很快恢復正常:“大概就是說,芸嘉來到這裡很好的意思。”

  十歲的孩子,已經懂得分辨大人是不是在撒謊。但她還是乖巧地點了點頭,沒有繼續問。楊叔叔還在隔壁房間擺傢具,趙芸嘉怯生生地拉了拉梁姨的手:“以後我們就要在這裡生活了嗎?”

  梁姨放下手中的筷子,沉吟了片刻:“是的,芸嘉以後就和梁姨和楊叔叔在這裡幸福地生活了。”

  趙芸嘉反覆咀嚼着梁姨的話,而後鼓掌開心地笑了起來,並沒有注意到梁姨臉上一閃而過的憂慮。

  就算是放在如今,世人都不見得會對一段年齡相差十年的姐弟戀寬容,更何況是在七年前,況且,這場姐弟戀中的姐姐,還帶着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

  夜裡,梁姨摸了摸芸嘉的臉,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二】

  梁姨的擔憂很快成了現實,當芸嘉頂着額頭上饅頭似的大包走進家門時,梁姨的手上還滿是淘米水。

  梁姨着急地過來,剛蹲下身剛想要問話,趙芸嘉便先開了口:“我沒有錯!是她們先罵你老狐狸精我才動手的!別看這個包大,其實一點也不疼。唐瑤瑤被我扇了一個巴掌,比這個疼多了!”

  說話間,趙芸嘉已下意識地握起不大的拳頭。梁姨定定地看她,良久,才把手在圍裙上擦擦乾淨:“先吃飯吧,等下樑姨給你上藥。”

  那天因為額頭上塗了葯,清清涼涼的,趙芸嘉睡得很沉。梁姨摸了摸她的額頭,轉頭低聲問了一句:“楊昭陽,我們能不能搬走?”

  一片凄清的月光下,楊昭陽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沒答話。這次他們買下這間老房,已是用完了全部積蓄,根本不可能再遷到別處:“等等吧,時間久了,大家可能就不會這樣對待嘉嘉了。”

  一時間兩人都沒再說話,梁姨起身來關燈,碰到趙芸嘉的手,陣陣冰涼。

  趙芸嘉其實並不是梁姨親生的,梁姨在打工的飯館附近撿到她,見她的模樣實在惹人憐愛,也就沒有忍心丟掉,心想一個人是吃飯,兩個人也是吃飯,咬咬牙就過來了。

  遇到楊昭陽的那個冬天,梁姨剛換了打工的飯館,在大學城附近,那年她剛滿三十歲,帶着八歲的趙芸嘉住在小飯館的閣樓上。那天,念大二的楊昭陽和一群哥們兒喝酒出來,和倒垃圾回來的梁姨恰好撞了個滿懷,一段旁人眼中的孽緣就這樣開始了。

  兩年後,二十二歲剛剛畢業的楊昭陽終於一狠心,流淚撇下了一夕間蒼老了無數的父母,帶着梁姨和趙芸嘉搬來了這個小鎮,只因為這裡物價低廉,且遠離那座城市。

  平日里,楊昭陽在鎮上的造紙廠上班,梁姨因為被鎮上的婦女排擠,只好私下裡接一些玩具廠的活兒,在家縫縫布娃娃。

  那幾年,趙芸嘉的日子過得很不太平,年紀小小的女孩子,因為家世而受人排擠,又不懂得逆來順受,只會招來更多忌恨,免不了和其他小孩的惡戰。

  白家駒再度見到趙芸嘉的時候,她就在學校後山的山坡下跟一群女孩子打架。都是十歲出頭的年紀,不知道輕重,你一拳,我一拳,很快便打得難解難分。

  “你再罵我梁姨是老狐狸精,我就打得你滿地找牙!”混亂中,趙芸嘉狠狠地掐住了對方的手臂,疼得對方哀號連連。

  白家駒不禁看呆了,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女孩子竟然有這麼大的力氣,眼見這樣打下去一定會把事情鬧大,白家駒趕忙丟下書包,跑上去拉架。

  趙芸嘉顯然還在氣頭上,一雙胳膊雖被白家駒架住了,但兩條細腿仍不忘一頓亂蹬,邊蹬邊叫:“關你什麼事!關你什麼事!”

  遠方的天是胭脂紅色的,白家駒看着趙芸嘉拚命反抗的模樣,恍惚以為自己看見的是一隻奮力撲棱着翅膀的白鳥。

  他就這樣緩緩地將手鬆開了:“女孩子家家,打架像什麼樣子!不準再打架了,以後有人欺負你,就說六年級(1)班的白家駒是你哥哥。”

  他這樣說著,趙芸嘉不由得安靜了下來。良久,她伸出手牽了他的手一下:“我認識你,你是我搬來那天時見到的小哥哥!小哥哥你叫白家駒對嗎,那我叫你家駒哥哥好不好?”

  她笑着,笑得很好看。白家駒有一瞬間的恍神,那一刻,他覺得,這個女孩應該是屬於蔚藍的天空的。可他不知道,多年後折斷她翅膀,困住她不能飛翔的,竟然是自己。

  【三】

  有了白家駒的庇護,趙芸嘉餘下兩年的小學生活,過得比過去順暢了許多。鎮里的小孩大都畏懼高年級的學生,聽說趙芸嘉多出了一個讀六年級的哥哥,不免心中多了一分忌憚,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挑釁,而選擇忽視了。

  趙芸嘉十一歲時,白家駒小學畢業。畢業典禮致辭那天,白家駒早早地將衣服整理好,繫上紅領巾,在心中偷偷期待趙芸嘉誇獎自己時的樣子:家駒哥哥很帥!比楊叔叔還帥!

  想到這裡,白家駒不由得笑出了聲,恰好白母剛從玩具廠下班回來,見兒子沒頭沒腦地傻笑,又順帶想起趙芸嘉那個狐狸精阿姨搶了原本該輪到自己縫的玩具,不由得怒火攻心,罵了一句:“也不知道是不是隨着你那混賬的爹,整天就知道笑,笑笑笑!老娘要是哪天工作丟了,看你們還笑不笑得出來!”

  一句話,說得白家駒臉色刷地暗了,白父早年做生意虧了本,受了刺激變得傻傻的,沒事就傻笑,氣得白母哭也不是鬧也不是。

  白家駒知道媽媽心情不好,於是默默收拾好書包先行離開了家。只是等到了學校,卻發現趙芸嘉竟然沒來上課。

  畢業致辭白家駒講得很溜,台下掌聲雷動,但他卻總覺得心底少了點什麼。眼看着畢業典禮結束,白家駒走出校門,沒想到沒走出多遠,就看見背着書包站在那裡的趙芸嘉。

  白家駒的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來,快步走上去:“為什麼逃課了?”

  趙芸嘉死咬着嘴唇沒抬頭,僵持了很久,才小聲答道:“我不想看你畢業。”

  白家駒沒想到趙芸嘉會這樣說,一時愣住了。良久,才伸出手去拍她的頭。這一年趙芸嘉已經開始發育了,只比白家駒矮小半個頭,她板著臉的樣子極頑固,讓白家駒不禁放軟了調子:“初中離這裡也就十分鐘的路,我會每周來看你的,不用怕,他們肯定更害怕一個念初中的哥哥!”

  可這一次趙芸嘉卻沒像上次一樣開心地笑出來,她看了白家駒很久,才委屈地說:“他們說男生上了初中都會交女朋友的,我不要你找女朋友,我不要多一個姐姐!”

  趙芸嘉似乎要哭出來了,白家駒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然後輕輕地笑了:“好,哥哥不交女朋友。”

  【四】

  趙芸嘉小學畢業時,白家駒念初二。畢業典禮剛結束,趙芸嘉就迫不及待地衝出學校,去找此時還在上課的白家駒。

  那年趙芸嘉雖然才十二歲,卻已經擁有一頭漂亮的長發和細長的雙腿。她的成績不算好,梁姨說孩子最重要是過得開心,也就沒有過多要求她。

  十二歲的趙芸嘉依舊不大合群,但好在她並不在意,小時候的經歷讓她懂得自娛自樂,一本閑書便可以打發一個下午的時間。

  趙芸嘉去找白家駒時其實是帶了畢業禮物的,雖然她覺得自己畢業應該由他送自己禮物,但鑒於她心情好,也就不計較那麼多了。

  小鎮的中學沒有門衛,趙芸嘉輕易就混了進去,有經過的男生向她吹口哨,她只是笑,然後長腿一邁,繼續往前走。

  還在讀初二的白家駒在學校里風頭其實已經很勁,成績穩坐前三,模樣長得好看,想要人不喜歡都難,所以時不時會有不怕死的女生去告白,也就不是什麼稀奇事了。

  趙芸嘉找到白家駒的時候,恰好碰見的就是這麼一出。

  女生高白家駒一級,大約想着畢業了,索性豁出去賭了一回,成不成是一回事,至少沒留下遺憾。

  果不其然,白家駒笑着拒人於千里之外:“不好意思,我暫時還沒有找女朋友的打算。”

  聽白家駒這樣一說,那個告白的女生立時哭得梨花帶雨,倒是陪她來的另一個女生一邊安撫她,一邊不好意思地向白家駒解釋道:“我就知道結果會這樣,可是說清楚了總歸是好的。我叫喬俏,交個朋友吧,我考的是一中,相信明年你也能考上的,到時候我們就是校友了。”

  喬俏扶着身旁女生離去的背影很是瀟洒,白家駒一邊琢磨着明年考一中的事,一邊回頭,就看見了趙芸嘉。

  趙芸嘉笑得很是狡黠:“家駒哥哥。”

  那天白家駒帶趙芸嘉在食堂吃的飯,雪菜肉絲麵。趙芸嘉把湯喝完后從衣袋裡摸出了自己做的那顆小吊墜,放在白家駒手上:“不準嫌棄啊。”

  那是一隻用琉璃做成的小鳥,趙芸嘉笑嘻嘻地說:“你不是說剛認識我那會兒覺得我像小鳥嗎,所以我就做了一個,要是我哪天飛走了,它就留下來陪你好了。”

  白家駒看着眼前的趙芸嘉,又咀嚼了一番她的話,大約是覺有些不大吉利,卻也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轉移了話題:“九月份就來念書了吧,好好上課,別老是摸魚打混。”

  趙芸嘉就笑起來:“梁姨都不說我,就你管得寬!”

  【五】

  在鎮上度過的第三年,關於梁姨與楊叔叔的流言終於淡了些,至少不會有人再當街指着梁姨的鼻子罵“老狐狸精”了,趙芸嘉覺得這是個好兆頭,也就不再介懷什麼。她本來就是這樣的女孩子,直來直去,雖不輕易服軟,但也從不記愁。

  這一年,梁姨終於憑藉自己的吃苦肯干在玩具廠謀得了正式的職位,而也就是在幾個月後,鎮上的老中醫宣布梁姨懷上了孩子。

  全家人都沉浸在等待孩子降臨的喜悅中,趙芸嘉偶爾望見梁姨臉上淡淡的褶子,忽然就覺得,過去受點苦其實也不算什麼,至少他們等到了苦盡甘來。

  自古有人歡喜便會有人愁,這邊趙芸嘉一家幸福美滿,那邊白家駒一家則顯得愁雲慘淡。白母失業了,當然,這並不是因為她做錯了什麼而被廠長開除,而是廠長決定節省開支,一下子裁掉了好幾個平日里愛偷懶的女工。

  眼見着自己的職位被那老狐狸精搶了去,白母心中很是鬱結,氣到極致,不由得跳腳罵:“你這個老狐狸精,看你能得意多久,我要是不討個公道回來,我就改跟你姓狐!”

  但就算逞了口舌之快,還是免不了要離開。此時,那幾個一同失了業的婦女便正聚在白家駒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白家駒剛做完試捲走出來,見到此狀,不免也感到有幾分擔憂。他馬上就要讀高中了,媽媽在這個時候失業,就算他假期能勤工儉學,那重點高中的高昂學費也實在難以支付,這樣一想,不禁沮喪得咬住了嘴唇。

  因為煩悶,那天白家駒早早地就上了床,而等他第二天清晨轉醒,一眼看見的,卻是哭紅了雙眼,咬破了嘴唇的趙芸嘉。

  “我要殺了那個放火的人!把我的梁姨還給我!”趙芸嘉跪在自家的院子里,聲嘶力竭地喊着,雙眼似乎要噴出火來。而此刻的楊昭陽,早已因為受刺激過大,昏死過去,被送進了醫院。

  梁姨的葬禮很簡單,本來鎮上就沒什麼親戚朋友,如此一來,守靈的只剩下趙芸嘉和楊昭陽。

  白家駒帶晚飯來看趙芸嘉的時候,趙芸嘉仍躲在梁姨曾經的卧室不肯出來,看見白家駒,也只是恨恨地瞪着,半晌都不開口。

  白家駒明白她的意思,梁姨去世后,縱火的最大嫌疑犯便是自己的母親,畢竟當日是她被開除后指着梁姨的鼻子賭的咒,一定會報復。

  “可是,芸嘉,我媽媽有證人,那些跟她一起失業的阿姨可以作證,她們在一起哭到天亮……而且,我也看到了,她們沒有說謊。”

  趙芸嘉的眼睛忽然一亮,良久,又慢慢暗下來:“我知道,可是家駒哥哥,我必須恨些什麼人,才能解脫。”

  說話間,趙芸嘉慢慢抬起臉,白皙的臉上滿是淚痕。

  【六】

  自從梁姨去世過後,楊昭陽便變得沉默起來,明明只是二十五歲的男人,臉上卻滿是與其年齡不相符的滄桑。他總愛抱着梁姨的照片看,那還是懷孕頭一天拍的,梁姨一邊抱怨兩個月大的孩子,什麼都看不出來,有什麼好照的,一邊還是歡喜地偎依在他懷裡。

  楊昭陽老覺得那天自己是應該陪她死的,要不是芸嘉的作業落在學校,她怕芸嘉一個人去拿不安全,讓他陪着去取,他們現在應該在另一個世界幸福地團聚了。

  可是芸嘉呢?楊昭陽一回神,猛地想起芸嘉,便終於不忍心陪她去死,再留下芸嘉一個人。被留下來的人是很寂寞的,楊昭陽比誰都知道。也就是那個時侯,他開始喝酒,一開始是一小杯,恰好可以讓自己睡過去,不會整夜整夜地夢見她,然而時間久了,一杯便不管用了。

  自從楊昭陽開始酗酒,趙芸嘉便變得很是焦心,眼看着她的楊叔叔一天一天消沉下去,她卻絲毫沒有辦法,趙芸嘉再一次感受到了和梁姨去世那天時同樣的絕望和無助。

  那時候白家駒已經讀初三了,白母經過梁姨一事,變得一蹶不振,玩具廠老闆可憐她好端端地被自己連帶害成了嫌疑犯,於是大手一揮,批准她回來上班。白家重新有了經濟來源,原來蓋頂的烏雲也慢慢消散,日子漸漸回到了正軌。

  白家駒考起一中的消息傳到白家的時候,趙芸嘉正在家中為喝得爛醉的楊昭陽清理,她拍拍楊昭陽的臉,焦急地叫了兩聲“楊叔叔”,便見楊昭陽原本緊閉的雙眼慢慢睜開了,只是那眼光卻與平日截然不同。那樣的溫柔,只有看着梁姨的時候,才會有。

  趙芸嘉忽然明白了過來,丟下手中的毛巾轉身要跑,便被一隻手重重地拽過來摔在床上。

  額頭磕到床板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呆愣了片刻,趙芸嘉漸漸止住了掙扎,正當她準備閉上眼睛的時候,身上的那個人卻停住了動作,踉蹌着站了起來,慢慢地,他捂住臉低聲啜泣起來。

  那是趙芸嘉第一次見到楊昭陽哭,他和梁姨最艱難的時候,都沒有哭過,趙芸嘉不禁一頓。良久,將雙手圈住了楊昭陽的脖子:“楊叔叔,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隔天,白母果然不顧白家駒的勸阻在家裡擺了三桌酒,說是要把家裡的親戚朋友都請來慶祝白家駒考取了市裡最好的中學。白家駒被鬧得沒辦法,只好跟着媽媽一起挨個兒敬酒,一頓飯吃完,竟然已經到了傍晚。

  白家駒其實是不喝酒的,唯一喝過的一次,還是畢業慶祝那天,沒想到今天竟然被灌了這麼多,腳步不由得飄浮起來。

  “家駒哥哥。”白家駒一回頭就看見趙芸嘉在院外沖自己招手,不禁一個哆嗦,酒醒了大半。

  自從梁姨的葬禮結束后,他就沒有再見過芸嘉了,一方面是因為他備考忙碌,一方面則是他不知道再度見到她該說些什麼,沒想到她竟然會先來找他。

  “祝賀你,家駒哥哥!你實現了自己的理想。”趙芸嘉甜甜地笑了。

  她這一笑,白家駒的腦子裡就好像有什麼東西炸掉了,暈暈乎乎的,良久,才訥訥地答:“你呢,你的理想是什麼?”

  “我的理想啊,是要在城裡買一所大房子,和楊叔叔搬進去住。家駒哥哥,我們的理想,不一樣。”

  月光灑下來,落在趙芸嘉甜美的酒窩上,讓白家駒不由得失神。那一瞬,他感到難過,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過,就好像,這隻鳥兒終於要飛走了一樣。

  【七】

  可先飛走的卻是他。九月一來,白家駒便帶着白母準備的行李,坐上了開往市裡的長途汽車。

  來送他的人很多,然而趙芸嘉卻沒來。臨上車前的最後一秒,白家駒仍戀戀不捨地在人群中尋找着她的身影,可她卻始終沒出現。

  這是他們相識這樣久以來,她第一次沒有纏着他,口口聲聲地說捨不得和他分別。

  她漸漸長大了,再不需要他的保護也可以飛了,他應該覺得欣慰,卻依然感到悵然。白家駒摸了摸胸前的的那顆白鳥吊墜,最終是咬着牙轉過頭,目不斜視地望向了前方。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離開的當天,趙芸嘉就去學校辦理了退學手續。

  楊昭陽送趙芸嘉到市裡的職高報到的那天,下着瓢潑大雨,他小心翼翼地撐着傘,護着身旁的趙芸嘉不被淋濕。臨到校門口,才終於肯將手中的行李交給她:“嘉嘉,一個人在外面要懂得照顧自己,不能像小時候一樣,動不動就動手,有時候要學會適當的妥協,叔叔每半個月來看你一次,有什麼缺的,記得告訴我。”

  雨幕中,趙芸嘉緊緊地攥着行李對楊昭陽笑着點頭,而當他轉身時,他清楚地聽見趙芸嘉說:“爸爸,我知道了。”

  說完這一句,趙芸嘉一溜煙兒地跑出了很遠很遠,而瞬間僵在原地的楊昭陽很久之後才回過神來:“嘉嘉,你要勇敢的地飛!一直飛!”

  他不知道趙芸嘉聽到他的話沒有,但那一刻,他確實是流下了作為一個父親的眼淚。

  白家駒的高中生活過得風生水起,就如同過去在初中一樣,像他這樣模樣好看成績優異的男生,走到哪裡都是討人喜歡的,就算沒有良好的家世——畢竟高中生談戀愛,是不看這些的。

  開學一個月,白家駒果然在校園裡遇到了曾經的故人,曾經陪女同學向自己告白過的喬俏此刻正意氣風發地指揮着學生會的一眾幹事貼海報,見到白家駒,不由得粲然一笑:“有興趣加入嗎?”

  競選非常順利,白家駒很快當上了宣傳部的副部長,與喬俏共事於一間辦公室。白家駒對周圍的女生沒興趣,但並不討厭喬俏,究其原因,大概是她夠直爽。

  爽利的喬俏也有八卦的時候:“你那個叫做趙芸嘉的妹妹呢?”讀初中時人人都知道白家駒有一個漂亮妹妹叫趙芸嘉,喬俏自然也不例外。

  原本還在謄學生會通訊錄的白家駒驟然僵住了,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過趙芸嘉了。上個月回家時他去她家,被楊昭陽告知她已去市裡讀職高。他們明明相距這樣近,她卻沒來找他,白家駒不由得有些生氣。她不來找他,他也賭氣不去看他,這一拖延,就挨到了現在。

  傍晚下了晚自習,白家駒仍想着白天喬俏問他的問題,一不留神,走着走着撞到了人,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趙芸嘉。只是這一次,她身邊多出了一個人。

  “我男朋友,羅志勛。”她眨着眼睛對他笑,一如當年他們初見。

  【八】

  那頓夜宵吃得很不暢快,白家駒時不時地拿眼睛的餘光打量着眼前的這個小黃毛,最終還是忍不住在心中得出結論:紈絝子弟。

  然而白家駒看得出來,這個紈絝子弟很寵趙芸嘉。這一年趙芸嘉十四歲了,因為早熟,看上去有十六歲的樣子。她把碗里的烤韭菜全部扒拉到羅志勛的碗里,然後轉過頭來對白家駒笑:“他就喜歡吃這個,口味真奇怪!”

  一句話,說得白家駒立時沒有了胃口,趙芸嘉以為他生病了胃口不好,伸出手來要摸他的頭,卻沒想到被他重重打掉:“都是有男朋友的人了,怎麼還是小孩樣子!”

  話一出口,白家駒就愣住了,其實這並不是他的本意,正當他掙扎着要不要道歉時,沒想到趙芸嘉竟然嫣然一笑:“家駒哥哥說得對,以後不會了。”

  寢室十點半關門,白家駒自然不能送她離開,於是只好躲在大門的石柱后默默看着她坐上小黃毛的摩托車絕塵而去。

  抵達寢室時恰好趕上門限,一推門,同住的幾個男生早已經睡得死死的。黑暗中,白家駒微微地嘆了一口氣,也沒有換衣,就直接爬上了床。

  躺在床上,他不由得摸出趙芸嘉送給他的那顆白鳥吊墜,他明明一直隨身帶着,卻沒有哪一刻像此刻一樣想要丟掉。

  恍惚間又好像看到她十歲時第一次向自己打招呼的樣子,白家駒一個激靈,伸手去摸自己的眼角,竟然有淚。

  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芸嘉沒有來找他,白家駒安慰自己,小女生談戀愛自然顧不上其他,卻還是忍不住覺得失落。

  周末,喬俏招呼了一堆學生會裡的幹事出去玩,走到白家駒面前,仍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不準拒絕,否則本姑娘我開除你!”

  白家駒本來就沒有打算拒絕,最近幾天一想到趙芸嘉便有一股怨氣在心裡燒得自己難受,出去排解排解也好。

  可是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那種狀況下見到芸嘉——

  下午五點,熙熙攘攘的市中心,他和喬俏他們從KTV里走出來,就看見從隔壁賓館步出來的趙芸嘉和另一個男生。

  “啪!”

  這是白家駒第一次動手打她,兩人同時都呆住了。

  過了很久,趙芸嘉捂着臉笑笑:“我和羅志勛早分手了,他根本是假裝有錢,我幹嗎還傻乎乎陪着他?”

  趙芸嘉轉身的時候白家駒依舊保持着剛才的動作站在原地,喬俏追過來拍他的肩,他卻忽然泄了氣:“怎麼辦,我打了她。”

  【九】

  白家駒沒想到趙芸嘉會主動來找自己,僵持了近半個月,這一次,還是芸嘉主動站到他的面前討饒:“家駒哥哥,我們分手了,他說和我玩玩的。沒關係,反正我也沒當真。”

  白家駒不知道應該說她什麼好,她明明還不滿十五歲,口氣卻像過盡千帆的大人一般。有一瞬間,白家駒恨不得她還是十四歲不到的小姑娘,這樣他就可以告那人強姦了。

  可是白家駒終於沒有說什麼,只是迎上去理了理她亂七八糟的頭髮:“哥哥請你吃飯。”

  那天他們喝了酒,白家駒心裡知道,讓芸嘉這樣的小姑娘陪着自己喝酒不對,但他想醉一場,從沒有像這樣迫切地想要醉一場。

  幾瓶酒下肚,白家駒果然如願地醉了:“芸嘉,很多時候,哥哥覺得,你真的已經飛走了,飛得很遠很遠了。”

  “那你想不想要芸嘉回來?”

  “不,你要勇敢的飛,一直飛!”白家駒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說,他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繼而漸漸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白家駒發現自己身在一間小旅館,芸嘉並不在身邊,他起來倒了一杯水,腦子漸漸清醒,然而忍不住扇了自己一耳光:“你想要發生些什麼?!”

  什麼都沒有發生,所以一切一如既往。芸嘉時不時會來看看白家駒,偶爾還帶些吃的。

  白家駒從不過問她交沒有交新的男朋友,這就好像他們之間的默契,誰也不願意輕易打破這種平衡。

  白家駒讀高二的時候,趙芸嘉滿十五歲,那天他答應陪她過生日,說是讓她來學校找她。

  趙芸嘉的學校沒什麼課,所以她來得早,重點中學的門衛就是纏人,趙芸嘉乾脆翻了院牆進去,反倒落得清靜。

  趙芸嘉知道白家駒的教室在哪裡,這麼多年,關於他的事,她沒有不知道的。但當她看見白家駒正一臉溫和地給前排的女生講作業的時候,她不禁沉默了,原來,她還是有不知道的。不知道他在學什麼,說什麼,他的世界,她已經慢慢生疏了。

  那天,趙芸嘉最終是回去了,臨回寢室,給白家駒的寢室掛了個電話,讓他的室友代為轉達,她和小姐妹相約出去了,就不和他一起過生日了。

  那一夜白家駒自然沒睡,他隱約知道趙芸嘉是在騙他的,但是他卻不忍拆穿。

  時間在粉飾的太平中過得很快,一轉眼,白家駒高三了。作為常年的第一名,人人都說保送名額非他莫屬,他也就這樣輕易相信了,沒想到竟然會平地起波折。

  班主任表達校長意見的時候很委婉,白家駒卻終究拍案而起:“憑什麼?難道就因為我沒有一個有權有勢的爸爸嗎!”

  白家駒甩袖而去,剩下班主任不住地搖頭,有些事,她也很無奈。

  那天白家駒破天荒地找趙芸嘉喝酒,三杯酒下肚,終究沒能忍住,把事情一股腦兒地吐了出來,邊說,邊紅了眼睛:“是,我知道他也很優秀,但是我真的就必須因為沒有一個有權有勢的爸爸而讓出我的保送名額嗎?”

  趙芸嘉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微微笑了:“你有我啊。”

  那天醉過去的白家駒依稀是做了個夢,夢裡他問了芸嘉那個他一直沒敢問出口的問題:“芸嘉你要回來嗎?”

  “不,我已經飛得很遠很遠,迷路了,回不去了。”

  【十】

  那晚喝完酒,趙芸嘉送已經醉得七葷八素的白家駒回去。

  白家駒的臉很紅,腦袋昏昏沉沉的,趙芸嘉一邊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一邊眯着眼睛小聲問:“那個搶走你保送名額的傢伙叫什麼名字?”

  白家駒已然失去了清醒的意識,聽見趙芸嘉又提這出,不禁咬牙切齒道:“宋翔!”說完這句話,已支撐不住,漸漸睡去。

  趙芸嘉的臉上不禁浮起一抹淺淺的笑容,拼盡全力將白家駒帶到上次去過的那家小旅館,老闆娘已經認識她了,笑得極其曖昧:“喲,你男朋友又醉了?”

  趙芸嘉先是一愣,而後很燦爛地笑開來:“是呀,又醉了。”

  那晚,趙芸嘉守着白家駒一夜沒睡,他睡得很沉,像襁褓中的嬰兒,趙芸嘉輕輕地撫了撫他的臉,喃喃自語道:“你老說我像一隻小鳥,可是你知道嗎,這隻小鳥為了你,就算折掉翅膀也是甘願的。”

  趙芸嘉在黎明前離開,臨到街口,她回頭望了望那間還亮着燈的小房間,莞爾一笑。

  那日天亮后,白家駒便再沒有見過趙芸嘉。他曾經試圖去找她,卻被室友口氣厭憎地告知,她去談戀愛了。她的戀愛對象總是那樣多,白家駒心中有一把無名火越燒越旺。

  可是對趙芸嘉的憤怒情緒絲毫不能抵消白家駒想到保送名額失去后的失落,又是一個輾轉反側的夜晚后,白家駒決定單槍匹馬去找校長談談。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他竟然會在那裡見到久不露面的趙芸嘉。

  此時此刻,她面無表情地站在那位看上去德高望重的老校長面前,手中捏着的,是一紙刺眼的化驗單:“校長您好,您看到這個了嗎?其實這個孩子是宋翔的,我找他找了好幾天,實在找不到人,只好請你幫我個忙,找到我孩子的爸爸了!”

  說罷,趙芸嘉嫣然一笑,老校長頃刻間面如死灰,良久,他哆嗦着撥了一個電話,不一會兒,宋翔便灰溜溜地被班主任拎了進來。

  老校長還在絮絮叨叨,宋翔震驚地看着趙芸嘉那模樣燦爛的臉,完全不敢相信她就是不久前還苦苦纏着自己的趙芸嘉。誠然,每個模範生心裡都住着一個壞學生,趙芸嘉這個天生的獵手,憑藉著對這種心理的掌控,很自然便虜獲到宋翔那顆未經世事的心。

  宋翔仍記得一個月前,他放學剛從學校里走出來,就看見明明纏了自己很久,說喜歡自己喜歡到發狂的趙芸嘉竟親昵地挽着別人的手走在街上。

  他的大腦倏忽間炸開,身體也跟着不受控制起來,衝上去抓住趙芸嘉,便是一路狂奔。

  小旅館里,趙芸嘉眨着眼睛調皮地笑:“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宋翔的吻卻惡狠狠地落了下來,心中似有千萬個聲音在說:你看,你還是躲不開她……

  看着辦公室里保持微笑的趙芸嘉,站在門外的白家駒不由得渾身發涼。良久,他終究還是轉身狼狽地逃掉了。

  【尾聲】

  那一年,由於競爭對手的醜聞,白家駒的保送名額失而復得。而同年,趙芸嘉也終於因為這件事而和白家駒徹底翻臉。

  白家駒抱着頭站在街角指着她的鼻子句句絕情:“趙芸嘉!你怎麼可以這麼不自重?!誰要你為我這樣去毀自己的名聲?你根本沒有懷孕對吧,你總是這樣,誰求你這樣了!”

  趙芸嘉卻只是眨巴着眼睛對他笑:“你真聰明,什麼都被你猜中了,可是我樂意。”

  一句樂意,讓白家駒又悔又恨,卻無論如何也不敢說服自己放棄她用名譽換來的保送名額。因為除了她,他還不能對不起自己的家人。

  九月,白家駒如期北上,趙芸嘉沒有去送他。他在人群中張望了許久,最後自嘲地笑,還期待些什麼?

  大學生活不比高中,白家駒忙得天翻地覆,三個月也沒有一個電話回家,喬俏打電話罵他不孝,話還沒說兩句,那邊就嚷嚷要換班,掛斷了。

  趙芸嘉是在來年春節前出事的,那天白家駒的電話剛一接通,喬俏就在這邊哭啞了嗓子:“你這個渾蛋趕緊給我回來!你竟然好意思說芸嘉是假懷孕?她為了你,真的懷了宋翔的孩子,否則你以為你的名額真的會這麼容易拿回來?她的墮胎手術進行得不順利,已經前前後後暈倒過好多次了!”

  白家駒連夜趕到的時候,趙芸嘉剛剛蘇醒過來,身體還很虛弱,只好衝著他遠遠地扮鬼臉:“被你知道了。”

  白家駒看着變得瘦削的她,狠狠地捂住了嘴,他們居然就這樣錯過了這麼多年。

  那之後,白家駒暫時休了學,留在家裡陪她。

  趙芸嘉十七歲生日的時候,搬了張凳子,陪着白家駒在院子里喝酒。

  白月無暇,距離他們初次相見,已是七年。

  “芸嘉……其實那年梁姨去世,是我媽她們點的火。可她們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原本只是想放火燒了那些廠里分配的玩具,讓梁姨交不了工,但沒想到火勢會蔓延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當年我媽其實想過要自去首的,可是被我攔住了,芸嘉,原諒我的自私……事到如今,我願意去作證,還梁姨一個公道,這是我媽欠你的,也是我欠你的。雖然我知道,我們欠你的,這一輩子都還不清了。”

  “我知道啊。”趙芸嘉眨了眨眼睛笑起來,“但是,你媽欠我的,你早已還給我了,你的初吻,可是很珍貴的,我一直收着呢。”

  時光倒流回那個晦暗冰冷的夜,是那突如其來的一個吻讓趙芸嘉得到解脫。那一刻她驀然發現,原來,除了恨,愛也可以有這麼大的魔力。

  “你過去老說我不愛念書,但是我有一句詩卻背得特別好。李白說,“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我在想,我們要是早些遇到就好了,然後,你做個籠子,把我關起來,我就不會飛得迷路了。”

  趙芸嘉抬起頭,就看見了白家駒脖子上那顆明晃晃的吊墜,彷彿一滴凝固了一生的眼淚。

  蕭晗感言:有些人註定要錯過,就像哈雷彗星註定要76年才能出現一次。他和她之間,有過交集,但終究沒有辦法白頭到老。不得不遺憾,也不得不憐憫那個為愛付出的女孩,我寧可她什麼都沒有做過,至少這樣,她往後的人生才會快樂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