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是沉默的,如沉默的石頭和鐵。寧靜的秋光之中,我聽到了什麼?
山、河流、田野都斑斕了,如一隻無言的斑斕猛虎。秋屬金,金的本質就是沉默、鋒利、威猛。我從漸漸變薄的日曆旁走過,或者從草木、流水、城市、鄉村的旁邊走過,我的視野在某種不可抗拒的沉重與犀利的情緒中變得清爽。金屬、樹木、火焰、河岸、道路、橋、蘆葦、昆蟲和飛鳥,也都清爽了、清瘦了、清凈了。而我實實在在又聽到了什麼?
在天空和大地的邊緣,在白天和黑夜的邊緣,在思考和夢幻的邊緣,我真的聽到了什麼。輕微的,隱隱約約的,含糊不清的,若有若無,乃至明晰,近在咫尺和振聾發聵的,那是天籟之聲,人語蟲鳴,還是草木鳥獸的呼吸之聲呢?我辨不清楚,也弄不明白。
白露為霜的季節,露珠折射昱亮的晨光,那紅潤中的蒼白,是呱呱墜地的嬰兒的啼哭,還是耄耋之年的老人辭世之前的惋惜?風的腳步瀟洒而有些醉態的留在黎明的某個空隙,那是一本刊行於世的宣紙線裝詩集中古詩詞的眉批,還是長亭短亭之外,離人遊子灑下的點點相思的清淚?陽光,秋天裡金色的陽光,以它特別的方式,釀在高大的土陶酒瓮和某些甜蜜的隱私當中,那就是清爽的無言的陶醉嗎?我在天地的縫隙之中,在音樂和噪音的縫隙之中,甚至就在狹窄的兩片樹葉之間,我的存在是天造地設不可代替的必然么?
我的視野在變化,聽覺在變化,我和我的心在變化,像一朵變化的雲,或一首變化無窮、美不勝收的詩歌。我聽見的也是我看見的,我看見的也是我必須用心去感受的,在寧靜之中,聲音反而顯得那麼重要,甚至處在主宰的位置。於是,我尋找它,捕捉它,用味蕾、耳膜和眼睛,去辨識、解剖、品味它。就在我得到滿足的時候,聲音也就得到滿足了。美人,我心中的內涵和裝飾,你也像秋籟一樣,讓我的生命深處獲得滿足和陶醉么?蘆葦依然在風中站立,楊柳依然在早春依依,我依然將一句俗不可耐卻近乎真理的情語,丟在你馨香的耳邊……。。
這就是人世,這就是人生,這就是無限沉默和滔滔不絕訴說的歲月,這就是秋的心語,秋的脈息。在某個陽光小院的門檻上,我的童年被敲響;在某個泊着濃濃的離愁別緒的渡口,我的心弦被敲響;在某個清風明月寧靜如鐵的秋夜,我生命深處的惆悵被敲響。同時被敲響惆悵的還有那個絕對憂愁的古代女子,她的詩詞和服飾都是青黛色的,像一片絕對憂愁的夜色,是她說:“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她到哪裡去了,我又要到哪去呢?
我在長滿蘆葦的水邊毫無目的眺望,那是我白露一般的美人出沒的地方,“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莫不就是這種真實的無奈?我在銜着鮮紅落日的樓頭沉思,那層薄薄的暮雨秋霜,莫不是在喚醒我日暮鄉關的懷想?在總是有路的地方,在總是有夢的夜晚,在總是空空蕩蕩卻又保留了一片原始森林的心域,是誰子在“殷勤問我歸何處”呢?
寧靜的秋,寧靜的鐵一樣鋒利的秋,聲音像穀物一樣被收藏。而秋籟像水似的從空曠中滲下來,石頭的微音、泥土的微音、風的微音、動物和植物的微音、生命和非生命的微音、最古老和最新鮮的微音,以及我心靈和脈息的微音,以及在水一方那伊人大片的眉目傳情的漣漪的微音……。音在金屬裡面行走,在火與生命裡面行走,在我的肉體和靈魂的裡面行走,竟是那麼的瀟洒自如、隨心所欲。
聆聽秋籟,李清照已經沉睡在厚厚的歷史夾層之中,那是誰在說:“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是我么?此時,天地和我的心如一管巨大而精巧的洞簫,被嗚嗚的吹響,那神秘的吹簫人,也是我么?
二零零六年仲秋於承德避暑山莊隨筆
二零一零年夏夜整改於景陽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