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在腳下蜿蜒,一直通向大山深處;嶺在白雲中逶迤,讓目光更加遙遠。寒風帶走了綠色,驅散了蝶飛鳥鳴,又用濃重的色彩把山林塗抹地更加艷麗。一切生命和大自然相比都顯得那麼脆弱,一周前還是滿眼滴翠的終南山此刻已是一片蕭瑟了。在清新的空氣中攀登,大口地喘着氣,把肺里的污濁都呼出來,連同大腦里的雜質。翻過這道嶺就可看見竹林庵了,念頭起時步伐便不由加快了。
三年前曾來過竹林庵,那次是在一位朋友的引薦下,朋友說竹林庵的青蓮法師診病不用切脈,中醫的四診被她省略了三診,只要看一眼你的臉便知道病在何處。揣着好奇的心情,我第一次拜訪了竹林庵。這是終南山裡一個群峰環抱的小山包,不到半畝地的山頂平台上佇立着一座寺廟。三間磚瓦房裡既是殿堂也是卧房,房的四周圍着低矮的木柵欄,和普通農家小院沒什麼兩樣。我在阿彌陀佛塑像前磕了頭。上了香,便見到了坐在一側房間里的青蓮法師。八十五歲的老法師腿腳已不太靈便,只是神態和目光顯得頗為安定從容。我正欲張口問她,她卻先發問了:“又是來問病的,你們都是問自己病在何處,就是沒人問為何生病,現代人的慧根太淺了啊”。我連忙解釋到:“我正是來向您請教這個問題的”法師抬眼看了看我,便侃侃而來:“常言說病由心生,除了風寒暑濕躁火六淫致病外,其餘的病都是由心所生,此處的心指的是思想。
如果我們不去解決思想問題,而一味地治病,只會是醫院越開越多,大夫越來越忙”。“那怎樣才能使煩惱消除。心情愉悅呢?”我插言到。法師肯定地說:“那只有宗教,佛法博大精深,是挽救人心的最好法寶”。她指了指床前的一把椅子示意我坐下,接著說到:“我家是歧黃世家,祖父。父親都以行醫為生,當我看到一個個病人拖着被七情所致的病體,拿着一包包苦澀的中藥離去時心裡難受極了。每個病人在身體有病之前,心理已經病了。貪嗔痴各種煩惱纏繞着他們,使他們不能擺脫,長期的氣結血滯導致了百病由生。所以說醫學只能解決人身體的病痛,卻解決不了生病的根源,這也是我學佛的原由。”談話間法師的兩位弟子也回來了,一個肩上扛着鋤頭,一個背着一捆乾柴,原來她們去鋤草了。在法師的指引下,我看見了她們種在溝里的玉米和山坡上一片正在開花的土豆苗。盛夏的山窪里清風陣陣,蟬鳴不絕,原來這竹林庵的周圍並沒有竹林,有的只是一些雜樹野草和長久的安靜。這裡還沒通電,沒有一切信息來源,吃水要下溝里挑,在如此環境里青蓮法師居然生活了六十年。霎那間我心中升起了對法師由衷的敬佩,與時下那些城市裡。旅遊景點的大寺廟相比竹林庵信奉和履行的才是真正意義的佛教。那些金碧輝煌。雕樑畫棟。明顯人為痕迹修復一新的大殿,無不帶有封建社會的色彩,只能讓百姓望而卻步。這些寺院里等級森嚴,所謂的高僧大德們只會夸夸其談,離開了香客的供養連生存技能都沒有,一心只想着修殿造塔,做面子工程,完全背離了佛祖的初衷。
臨別前青蓮法師定睛望了望我:“你沒什麼病,別自己嚇唬自己了,我們佛教徒把生命看得很淡,我們苦苦修行的是靈魂,身體只是一個臭皮囊,隨時都可以拋棄。你要學會放下,放下一切,這樣你才會身心愉悅。自在地生活。”我默默記住了這些教導。中午我們婉言謝絕了比丘尼們的齋飯,頂着烈日匆匆下山了。
今天我又踏上了去竹林庵的山路,落葉在腳下呻吟,霜花依偎着枯草。山間的柿樹上不時可看見數個火紅的柿子,那是農夫們收穫時遺落的,也可能是他們有意遺落留給天地的。我曾在寺院里看見僧人們開飯時,首先從碗里夾出一些飯拋向天地,他們做這些動作時那莊嚴的神情使我感動。我們要常懷感恩之心,感恩天地給了我們飯食,感恩父母生養了我們,感恩老師給了我們知識,感恩青蓮法師給我指明了人生道路。
竹林庵的山門輕掩着,推門進去喊了幾聲卻沒有應答,走出山門再找,只見一個瘦弱的身軀挑着一擔水從溝底上來。這是一位陌生的比丘尼,但見她膚如香玉,肌似凝脂,寬大的灰色素裝依然遮掩不住身材的阿娜,全身上下透出一種不食人間煙火般的冰清玉潔。這般如花的容貌怎也出家修行了?急忙上前打聽青蓮法師的去向,卻見她用手指了指屋後山坡下的一個土堆:“師傅在半年前已經歸西了,她的兩個徒弟也散去了,一個被家人追回,去完成未了的塵緣;一個耐不住清寂,去水陸庵掛單了。”我幫忙把兩桶水倒進灶房的水缸,她便生火做飯了。灶膛里的火光給她的臉上增添了些許活力和嫵媚,她一邊添柴一邊給我講了一個長長的故事。
她法名如煙,來自台北,畢業於淡江大學的她很早就對佛教有了興趣。她喜歡寺院的幽靜,喜歡聽那悠揚的誦經聲,她更崇敬佛法的博大精深。當第一次跪拜在佛像前剃度時,她忽然覺得一股暖流融遍全身。出家后的一天晚上她夢見了觀音菩薩,菩薩說你的師傅在大陸的長安,同時一個比丘尼的身影出現在她眼前,這個慈祥的面容從此便深深地映在她的腦海里,她決定飛越海峽尋找師傅。
來到西安,歷時半月,找遍了大大小小的寺廟,所帶路費已花費殆盡,那天早晨她包租的“的士”照例停在賓館門前,上車時她對司機說:“今天最後坐你的車了,我準備明日返台。”汽車在終南山裡盤旋,從瀝青路開上石子路,從石子路開上又窄又陡的山路,而進山時一位農夫所指引的那個竹林庵仍然沒有蹤跡。她開始徒步攀登,翻過一道嶺,眼前小山包上佇立的三間磚瓦房讓她大失所望。就在她遲疑是否跨進山門繼續尋找時,透過低矮的柵欄她看見了那張慈祥的面孔,她驚呆了,這面孔竟然和夢中的師傅一模一樣。
她正式拜在青蓮法師門下,白天跟法師學診病,晚上與法師交流佛法。一日,法師鄭重地對她說:“你來了,現在我可以放心的走了,我走後你是否能在此堅持?”她默默地點頭,法師又接著說:“你那兩個師姐是留不住的,也不要勉強她們。我死後不要驚動任何組織,就找一個附近的居士,把屍體用葦席捲了,埋在屋后的山坡下,到那時我還可以給咱看莊稼。”此時的如煙已是滿臉淚水了,她緊緊握住師傅的手,她清楚法師的話是真的。
從那天起法師開始閉谷,每天只喝一點水,半月後的一天早晨,打坐完畢,青蓮法師再也沒有睜開眼睛,她上身微靠牆壁,雙腿呈跏趺坐,面部表情平靜如故,她去了,去她那個極樂世界了。
說話間如煙師傅的飯也做好了,這樣簡單的午飯我只有在三年自然災害時見過:土豆塊。白菜。粉條放在一起用水煮熟,放一點鹽,主食是一大碗稠乎乎的苞谷珍,我有幸也分得了一碗飯。一勺菜。如煙師傅說:現代人把吃看的太重要了,眷顧了胃,輕視了頭腦,豈知人如果吃的太好。太飽很容易滿身混濁,清爽的身心便會遠離我們。
用完餐我跟隨如煙師傅來到青蓮法師墓前,一個小土堆靜靜地立在冬日的寒風中,沒有墓碑,更沒有遮蔭的蒼松翠柏,這都是法師的遺願,她不讓後人銘記什麼。如果每個人死後都留下一套理論。思想和所謂的功德讓後輩學習,長此以往這些東西就會堆積如山,成為思想的羈絆。前進的障礙。
青蓮法師輕輕的離去了,值得慶幸的是竹林庵有了繼承人。可眼前這個孤單的柔弱女子能在此堅守下去嗎?看着一片荒涼的山窪,我不盡心生疑慮“往後你怎麼打算”?如煙沉思片刻說到:“法師留下的兩大箱書,我要認真研讀,要利用佛事時間給大家講法,讓人們了解。接受佛法。目前一些寺院的行為很容易讓人誤解,他們整天忙於超度亡靈,驅鬼避邪,將弘揚佛法的大事丟棄不管。在目前這個物慾橫流的社會,人們瘋狂追逐財富,導致了心理失衡。人們沒有信仰,沒有畏懼,幹了很多傻事。比如,人們去征服自然。改造自然,其結果每次的征服都遭到了自然無情的懲罰。所以說現代人很需要宗教,而佛教恰恰讓人懂得了敬畏,懂得了感激,懂得了小心翼翼地善待一切,佛教倡導生命間的關愛和承讓,倡導對欲求的節制。對蒼生的仁慈與悲憫,倡導萬物和平。第二件事是要改變寺院的生活環境,前些日子已經通上了電,接下來要把那邊山上的泉水引過來,這需要較大的資金和人力,只要有了信念我想這些問題都會解決的。佛教講究的就是念力,為什麼要念佛呢?念佛並不是求佛保佑,而是增強自己做事的信念。”聽了這番話,我忽然覺得眼前的如煙師傅高大起來,她那柔弱的身軀里藏着的是一顆博大而堅毅的心。
在我的執意要求下,如煙才允許我去溝里挑了一擔水,未料想多年不幹體力活了,這一趟竟用了近一個小時。山裡的天黑的早,剛下午四點,天色就暗了下來。我告別了如煙師傅和竹林庵,走在下山的路上,四周的峰巒漸漸失色,每一座都黑黝黝的,露出猙獰的面目,咄咄逼人,猶如這個危機四伏的世界。小路越來越暗,山野一片漆黑,此時的如煙師傅可能正在誦讀佛經呢,她並不孤獨,因為在竹林庵的周圍有十方諸佛菩薩和清凈聖眾為她作伴,有無數看不見的生命和她一起共同沐浴在佛法的光芒里。
回頭再望竹林庵,只見山頂的殿堂上一束微弱的燈光在閃爍,這束光劃過黑夜。穿越寂靜,引導我在起伏的山路上健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