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真是一劑良藥,哪怕再慘痛的創傷,經它的調理,創口也會慢慢癒合、結痂、復原。時間就像川流不息,無論多麼頑固、深刻的記憶,由它經年的激蕩與侵蝕,終將變得模糊、依稀,一如受潮的舊照片。
“5。12”汶川地震過去兩年多了。其時,那些血與火、生與死、愛與恨、毀滅與重生、哀痛與感奮————無論是感官的衝擊,還是靈魂的洗禮,都像潮漲潮落一般,隨着時間的塵埃落定,由沸騰轉為平靜,由喧囂歸於沉寂。所有撼人心魄的情感經歷,所有刻骨銘心的悲喜記憶,都已被遺忘的青草覆蓋,一片荒蕪。
但總有些東西留下來。
就像浪濤淘洗,捲走了泥沙,卻留下了金粒;又像拍照底片,歷經沖印,依然清晰。哪怕一個人,一句話,一個動作,乃至一個表情,會在你的記憶深處熠熠生輝,鮮活地存留着。
現代傳媒對人的影響越來越深刻了,它不僅走進了我們的現實生活,也長驅直入人的內心。我關於“5。12”汶川地震的信息及記憶,便主要源於電視。
地震發生后,央視當即組織記者兵分數路,深入災區的各個層面採訪報道。那次報道是記者兼主持人李小萌傳回的。
似乎是震后三五天的光景。畫面中是一片劫後餘生、滿目瘡痍的景象。原本青翠的山脈,泥石崩塌,山體剝落,赫然刺目;先前清波瀲灧的河流,如今形成堰塞,渾濁不堪;曾經通暢的山村小路,已是時斷時續、扭曲錯位、面目全非了。
路上行人寥落。也難怪,山裡本就人煙稀散,又經歷這場噩夢,人們像炸窩的鳥兒四散藏匿,更難得遇見人影。就在一條鄉村土路上,小萌一干人,偶遇一位埋頭趕路的挑擔老伯。記憶中的老伯六十開外的樣子,頭髮粗硬、豎直,臉型瘦削、刻板,面色發暗,容顏憔悴,寫滿風塵與滄桑。倒沒有難民常見的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驚魂未定的樣子,表情中更多的是冷峻與木然,只是眼神中透出些許的迷茫、抑鬱。他上身套一件草綠色的馬甲,敞着,下身着深色粗劣的褲子,腳上是一雙很不協調的白球鞋,一看就是憨厚、地道的巴蜀老農。肩頭一根扁擔的兩端各吊著一隻鐵桶,走起來直晃悠。是好奇呢,抑或是惻隱之心使然,還是患難中人心的靠近?小萌上前攔住老伯,打探他的情況。老伯站住,放下了擔子。我模糊記得,老伯說他姓朱,家離這兒很遠,出來好幾天了。眼看局勢稍稍平靜下來,不放心家裡的麥子,這不,要回去瞧瞧呢。
那段日子,對於災區以及關注災區的人們來說,沒有比“人是否活着”“家裡情況怎樣”等話題最讓人敏感了。迴避與求證,矛盾地糾結在一起。但遺憾的是,任我搜腸枯肚,腦子裡一片空白,仍然想不起關乎老伯家裡一星半點的信息。是小萌不便多問,還是當時就沒聽真切,還是我過後該死給忘了呢?總之,老伯一家的情況,成了我心中的懸案,縈懷不釋,卻無從證實。
簡單的交談之後,老伯要起身趕路。他走到擔子中間,兩手托起扁擔擱在肩上,哈腰,準備挺身。是擔子很沉,老伯起肩有些吃力呢,還是小萌下意識的動作?不得而知。只見小萌伸手將扁擔託了一把,助他一臂之力。我想,小萌這不經意的舉動,如其說是肢體上的行為,倒不如說是意念的外延。老伯似乎覺察到了小萌的幫襯,卻沒表示什麼。是他起身輕鬆些嗎?也許吧,可我更願意相信是老伯心理感受到了。然而,令小萌以及所有人沒想到的是,老伯走出幾步,停住腳,扭過頭來,臉上含着歉意、謙卑的微笑,沖小萌道:“謝謝你的操心了!”,便轉身踽踽而去。
這是多麼耳熟能詳的一句客套話。平素,它只是交際中的一種程式,幾近不帶感情色彩,就像人見面寒暄一樣稀鬆平常,因此,我們一般充耳不聞。但當時不經意間聽到這句話,我不禁怦然心動。像有一束電流,穿透耳膜,直擊心靈深處最柔軟的一角,脆弱的心弦倏地一顫。那段日子本就飽和的淚腺,訇然決堤,淚水奪眶而出。透過迷濛的雙眼,我隱約看見老伯的身後——鏡頭前的小萌,早已泣不成聲,難以自抑。在所有人淚光瑩瑩的矚望中,老伯佝僂、蹣跚、伶仃的身影,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在鏡頭之外,消失在我們的了解之外。
親愛的老伯,你肩頭的擔子里,一頭盛滿生活的艱辛,一頭盛滿災難的苦痛,沉着呢!生活的重荷已讓你舉步維艱,而今,又添山一般沉的災難,你更將不堪重負。你須留神腳下,路上的坎坷與羈絆,會隨時撂倒你,你自顧自猶恐不及,為何要駐足停留、轉身道謝呢?是要感謝小萌的舉手之勞嗎?我們為你操心了嗎?別人都給予你什麼了呢?
親愛的老伯,我推想,你或許僥倖死裡逃生,可誰能保證,你的家人及親朋故友沒有傷亡的可能?即便上天護佑,所有人都安然無恙,毫髮未損,但田地損毀,家園喪失,該不是我惡意的臆想吧。那麼,你的心裡一定有不解的心結,有難以言說的隱痛。在突如其來的災難面前,在巨大的打擊之下,即使你情緒失控、理智崩潰、行為失常也見怪不怪啊!而你走出多遠,卻要回頭,將淚水咽到肚裡,微笑着向人道謝。是什麼力量支持着你這般從容沉靜,這般舉重若輕?難道是歲月的多艱,練就了你處變不驚、逆來順受的本領?是災難的頻仍,你早已變得神經麻木,反應遲鈍?還是人格中先天的卑微,使你面對別人哪怕些微的援手,也不敢輕慢,要戴德感恩?
親愛的老伯,這些,我絕不相信!你的回頭,讓我看到了生命的峰迴路轉,柳暗花明;你的微笑,使我看到了人性的一抹亮色:堅強、隱忍、柔韌;還有那一聲脫口而出的感謝,我更看到了芬芳美好的品行,那就是,無論遭逢多大的變故,不管遇到怎樣的處境,依然不失自我,堅守做人的信念,永葆樸厚、溫良的本性。
兩年多了,我心裡一直牽挂着————
老伯,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