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我十六歲。那年夏天,我正沉浸在考上黃岡中學的喜悅中,也許真的是樂極生悲:一場突如其來的雷雨,在外勞作的父母躲避不及,於一棵大樹下,雙雙殞命。噩耗傳到家裡,奶奶當即昏死過去。我怎麼也不相信,赤着腳踩着泥濘向野外奔去。路上也不知摔了多少跤,當我滿身滿臉的泥水跑到出事地點,已經有許多鄉人圍在那裡。我擠進去,看見父母全身發黑髮焦,捲曲在地上。我撲上去歇斯底里地喊……那一刻,我大腦一片空白。
父母的後事是族人湊錢給辦的,我毫無意識地聽憑父老的擺布,穿着孝衣,拿着哭喪棒,我的心已經麻木,不再覺得痛了。跪在父母的墳前,我欲哭無淚。淚已干,血在流。殘陽如染,七月黃昏的風,直吹得我瑟瑟發抖。
夜裡,燈光暗淡,奶奶坐在灶堂前泣泣地哭。我斜靠在床上,雙手枕着後腦,環顧兩間青磚瓦房的家:牆壁上的泥沙已斑斑脫落,露出磚的本色,千瘡百孔;寂寞的犁停靠在牆角,犁鏵卻是那樣森森的白亮;還有壁縫中鏽蝕的鐮刀和發黃髮黑的草帽,我知道那上面浸滿了父母在炎炎烈日下割稻子時的汗水;最讓人肝痛如碎的是遺像里的父母在幸福地笑……他們一對老實巴交的農民,幾乎品味不出生活的苦樂哀愁。當他們的兒子那麼有出息地考上了全國有名的重點中學時,他們只是傻傻地笑,竟忘了給前來祝賀的人們倒水遞煙。他們計劃着等忙完了農活,就去給兒子借學費,然後送兒子去城裡上學。可是,他們如今卻寂寞地長眠在那片荒涼的土地下。從黃土掩沒父母棺欞的那一刻開始,我突然意識到他們在我生命中已永久缺席。他們走了,帶走了我的一切,還有我美麗的大學夢。
我成了孤兒,我的生命將面臨的只是在這塵世中很卑賤地苟延殘喘。
過了七七四十九天,回來奔喪的姑媽和姑父商量着帶我去打工。我依舊毫無意識地收拾行李,毫無意識地踏上南下的車。
閩南的小鎮,一家極其破舊的服裝加工廠成了我的棲身之所。空心磚蓋着石棉瓦的宿舍就像牛棚一樣,連窗戶也沒有,只在牆壁上留幾個孔代替,裡面陰暗潮濕,蚊子嗡嗡地飛。車間是一塊塊石條砌成的,蓋着白鐵制的瓦,有幾扇窗,比宿舍倒是明亮了許多。坐在那日光燈下的機台前,從早上八點到凌晨兩點,每天要工作十六七個小時,沒日沒夜,除了拚命幹活,就是抓緊時間睡覺。窗外是明媚的陽光和涼爽的海風,而我們不得不忍耐死氣沉沉般的悶熱,乾著似乎永遠也干不完的活。老闆一副暴富的嘴臉,經常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在車間里唾沫橫飛、頤指氣使。姑父說這樣的人直來直去,其實很好相處,可我怎麼看都覺得不是滋味。
在這裡,還有幾個與我年齡上下的學徒工,他們似乎什麼都不懂,是那樣的天真和單純。師傅誇了幾句,他們便沾沾自喜;罵了,女孩子躲在宿舍里哭鼻子,男孩則踢門摔衣服地發泄。我總是靜靜地看着他們,似乎永遠也融不進他們那個群體。雖然姑媽和姑父待我很好,我卻依然不甘心,難道我的青春和生命就如此糟踐在這裡!
然而,我又能怎樣?於這樣的環境中,我苦苦熬了兩年,完全掌握了做衣服的技能,可以不必依賴任何人來養活自己。於是,以後的兩三年裡,我不停地跑廠。在這過程中,我接觸了更多的服裝款式和許多快捷簡便的製作技巧,同時也了解了許多不同廠的不同管理模式。可是到了年底,我卻兩手空空,路費也要姑媽倒貼。姑媽烏着臉,並不看我,咬牙切齒,罵我朽木難雕。
後來,我乾脆跑到另一個小鎮,遠離姑媽,發誓再也不求助她的路費。在那個鎮上,我看到一家剛建廠房不久的服裝公司,一打聽才一兩百個工人,老闆原來也是做加工的,今年改為自己接單做生意。我覺得進這個廠肯定有前途。
廠里有嚴格的管理制度,上下班要打卡,工作時間十二個小時,遠不比姑媽那個廠,好象時間是橡皮可以越拉越長。進廠要考試,也完全不象那些做加工的老闆,不管是人是鬼只要有雙手十個指頭就照單收下。考試的時候,我小露一手,看得那主管不停地點頭。
老闆三十剛出頭,高高瘦瘦的,蠻英俊,西裝穿得跟平面廣告上的模特一樣,看上去特別乾淨,一副不苟言笑的面孔,給人不怒而威的感覺。他念完高中,沒能考上大學,便在老爸的資助下搞起了服裝加工,四五年下來,從服裝的製版到裁剪,生產到包裝,無不精通。廠里的那位製版師傅年紀比老闆大一點點,我看見他經常拿着制單去找老闆,然後老闆在制單上指指點點。聽人說,那師傅的工資兩千多,在那個年頭如此高的薪酬,於偏僻小鄉村來的我真夠噴血。難怪他的一雙眼睛長在頭頂,常常不把我們小老百姓看在眼裡。我想,他那種技術才叫本事,打那樣的工才叫牛。正如曹操告誡兒子,衝鋒陷陣不過是匹夫之勇,運籌帷幄才的大將的風範。於是我便經常找機會與他套近乎,他多半不拿正眼瞧我,我遞煙敬酒,他也不屑於我的賄賂。原來是冷血,我在心裡暗罵,小樣的,有什麼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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