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堤上了。
太陽已遠不似先前的刺眼,平靜猶如溫婉的淑女,微低着臉頰,投下暖暖的目光,在路面泛起一小片光影的漣漪,搖曳,柔柔的。正是春時節,隨處可見翠色慾滴的草掀起綠浪,直惹得那軟嫩的小藍花兒一陣陣羞澀。潔凈平整的石板小道,筆直筆直地指向不斷向前延去的遠方,漸而朦朧在天地交接的深處……是隱喻充滿可能的下一秒嗎?我淺淺一笑。路上幾個散步的老人悠悠來去,偶有些個遊客饒有興趣地在風箏攤鋪邊挑挑揀揀,細細看來真像極了一幅畫卷——儘管畫中人會說話會走動,卻一點也不礙意境的平幽與泰然,相反顯得更諧和、生趣。這樣思索着,我耳畔忽而滑過孩子稚幼可愛的笑鬧聲,恰如一個個小巧精緻的音符,跳躍着跳躍着,攀上思緒的細線,追溯遠天風箏那隱隱約約又實實在在的方向去了……
倘使能追上風箏,也就真的能馭着一雙美麗的翅膀,放飛夢的精靈了吧!我想。
畢竟,這裡是江風飄落的城池。
很早前,我就有設想——在茫茫人世間會有一處小小的角隅,藏匿着一座江風飄落的城池:那裡有着許多許多的風之精靈,他們奔跑着滾滾不息的長江,在一次次命運的大浪淘沙中受傷而又堅強,因為不屈被江濤切割或軟化成其他形狀,他們甚而索性拋棄自己美麗的儀錶,用靈魂去抵抗!疲累時,他們會飄落到那座城池小憩,舔舐傷口,遙望天空,重新盛滿憧憬與夢想,之後再堅定而從容地再赴各自的戰場……那座城池是他們唯一也是永遠的港灣。閑時,他們會在那裡吟唱起很多很多支動人的歌,歌聲響起時,你甚至可以看到他們手挽着手靈動起來的舞蹈……
那是很久很久前的設想了,可是我一直相信着,一直尋找着,其間,我也做了很長很長的夢,直至悟到那座城池很可能就在這裡。
視野突然被撐闊,我這才回過神來。眼前是一大片茂密的樹林,很多樹我完全叫不出名字,重重疊疊儼然山水畫中的群巒,帶着玄隱,還有禪意的神韻,都那麼高聳直拔黑壓壓挺立着,似在守望一個美麗得易碎的夢之仙域,那樣莊嚴。幾隻鳥雀調皮地不停啼囀,在層層綠色里上蹦下跳,也許她們知道在樹林的眼裡自己也是披着厚厚羽毛的精靈吧!樹林不排斥自然精靈的喧鬧,相反它們樂於聆聽,也樂於為他們守望。當鳥兒清脆的歌子引得那滿滿的一大片黛綠色輕輕蕩漾的時候,我們可以驚訝地發現,那盪起的浪花兒恰似一隻只蝶兒靈動着的翅膀,那樣優雅地扇扇又停歇,停歇又扇扇,葉瓣的芬芳就這樣被扇入心房……
紅葉滿滿地鋪了一地,軟軟的,踩上去都教人覺得有點不忍心了。再回望身後竟沒什麼人,自己彷彿完完全全被樹的海洋吞沒了,這使我驟然地感覺到了惶恐……只有我和樹共處……抑或者我本也是樹?“人的情況和樹相同,它愈想開向高處和明亮處,它的根愈要向下,向泥土,向黑暗處,向深處——向惡。”一個多世紀前一個名叫弗里德里希·威廉·尼採的人曾這樣說道,也許他當時也正這樣端望着滿眼的高樹,端望着這滿眼高樹撐起的天空。他不滿“人人需求同一,人人都是一個樣,誰若感覺不同,誰就進瘋人院”的現實,執拗着要把自己扎的根深入泥土之下,獨自拚命抵抗那看不見的黑暗,於是他飛起來了,他來到了他一直嚮往的高處和明亮處,可是新的迷茫又襲來——“當我到達高處,便發覺自己總是孤獨。無人同我說話,孤寂的嚴冬令我發抖。我在高處究竟意欲何為?”他在林子里迷了路,明明就差一點點了卻再沒能有機會找着他心中的那個江風飄落的城池。我默然地仰起臉,不遠處,一隻褪色的風箏永恆地擱淺在樹林的懷抱,斷了翼的記憶在被時間遺忘,如江水奔流過的日子裡,有多少人還會記得這個曾經的精靈也曾有過夢想!
和我來這之前做的夢一樣,抑或是我還在沉睡,還未曾醒來?
夢裡是一種奇異的黑色,比夜更灰暗,更冷漠,在看不見的地方有爪牙的兇狠的觸角,冷冰冰的,緊纏着心跳,周遭瀰漫著窒息的味道。恐懼,迷茫!一種灰色的隱喻在召喚什麼,我能感覺到。想逃,但不能。它就像是原罪,從出生就進入了血液——註定每個人必須要過那麼些個坎,在找到江風飄落的城池,找到那能承載心靈之重的港灣之前——這就如同村上在《天黑以後》里設計的那句短暫又耐人尋味的暗示:“你逃不掉,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掉。”
那就別逃吧!“誰明知恐懼而制服恐懼,誰看見深淵而傲然面對,誰就有決心。誰用鷹眼注視深淵,用鷹爪摳住懸崖,誰就有勇氣。”像尼采說的那樣去做一遭吧!“人要麼永不做夢,要麼夢得有趣;人也必須學會清醒:要麼永不清醒,要麼清醒得有趣。”既是作夢,就大作一場,這樣醒來也不覺遺憾了;既是清醒,也大做一場,這樣生活也不覺乏味了。因而只管向一層層迷霧進發,不須猶疑,或許迷茫的盡頭也正藏着解謎的密鑰呢!
於是我正了正衣服,頭也不回,繼續向前走去。前方,前方……潔白的林間道不斷露出,延伸,再延伸……許多棵粗壯的樹榦嘩嘩向身後移動,然後是跑動……我聽到風之精靈在耳畔的呢喃,我和着他們愈漸清晰的宏偉交響隨去……我奔跑,然後飛翔,迷霧啊,迷霧的盡頭,前方,有什麼在等待,影影綽綽的,在向我招呼什麼……
“我學習過走路,從此我讓自己奔跑;我學習過飛翔,從此我能就地飛走,而不願首先被推送。我現在輕鬆自如,我現在飛翔,俯視下方,現在有個神明在我內心舞蹈。”
黑暗在一瞬間崩落得支離破碎,溫柔的陽光把整個城池洗浴得清爽。白皚皚似雪的長堤,藍凈凈如海的天空,在風之交響里沉醉。那歌聲或豪邁或婉約,時而如山民般激情勃發,時而似少女般細語如棉,時而悲壯迴腸,時而清婉含情……我能看見那一個個美麗的精靈正手挽着手兒,和着歌聲翩翩起舞,好似一片片靈動的花瓣,優雅地飄落在這座城池的上方。
我於是舒然地展開雙臂,擁抱他們。風兒鼓起我的衣袖,撫着我的頭髮,像來自遠方、闊別已久的親人一樣輕輕呼喚着我。我知道,他們和我一樣,在生活和成長的軌道上奔忙了太久,太疲憊,需要尋找一個真正的港灣供靈魂休憩,因而不遠萬裡帶着傷口,帶着痛楚,帶着無奈,努力穿越了迷茫之林才終而前來了這裡——這個由心而生的溫暖城池,而不管在何時,不管在何地,我們始終沒有選擇放棄,因為,在奔跑的路上,儘管我們拋卻了很多,卻有一樣哪怕再沉重也不能放下——那就是希望。就像江畔堆積的裸露的巨石,不論江浪如何兇猛地衝擊,就算被擊得破碎也不屈服,依然堅持着威嚴地矗立在那兒,而且依然堅持着自己那堅硬的驕傲的稜角——那也就是堅持着那個永不言敗永不為塵世所妥協的真正的自己啊!
——-曾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