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中,惟有兩樣景物最為美麗,一個是春花,一個是秋月。
春花之美,美在她用色彩和芬芳告訴我們:春天回來了,大地初暖了,山河蘇醒了,人間又有融融春意了。
而秋月之美,實際上已經超越了月亮本身,成為我們追思文化和想念親人的一個詩意符號。如果將無數關於秋月的詩文和傳說統統剝去,我們再抬頭望月,除了看見一團慘白外,再也看不見什麼。所以,秋月之美,是美在形而上的,不是美在形而下的。
春花和秋月之美,已經成為我們民族一個普遍的審美需求,但是,對於這樣兩種景物,卻有一個人至死都不大瞭然,這個人是南唐的末代皇帝,他叫李煜。
李煜不喜歡春花秋月,是因為江山易主,大地改性,往日的九五之尊已煙消雲散。於是,伴着凄凄慘慘的心境,他寫道: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煜在詞中有這樣的愁怨,完全可以理解。只是,一個被俘的君王,那種亡國之痛,易主之恨,用“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來形容,實在是太過於文弱,太不匹配他那些曾經叱吒風雲、席捲天地的祖先了。
就是這樣一首在文弱中寫出的愁愁怨怨的詞,卻成了李煜的絕唱,更成了朝廷結束他生命的理由。對於這首詞,新主子以怨恨太深為由,將他毒死在異國他鄉的營帳內。那一年,他才四十二歲,一個才華橫溢的生命,就這樣終止在了人生的中年。好多年了,想起來都還在為他深深惋惜。
我作為一介布衣,與成為俘虜的李煜皇帝相比,當然要洒脫得多,閑適得多。也許正是這樣,我就沒有他那樣的愁緒,更沒有他那樣的亡國之悲。可能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寫不出像《虞美人》那樣絕唱千古的詞來。
不過不要緊,作為一個閱讀者和欣賞者,在千年之後為李煜的《虞美人》發幾聲或長或短的嘆息,也該算是他的一個異代知音了吧?然後,在清幽的月下,獨自望望月,梳理梳理往昔在一些地方賞月時的心情。
這麼些年來,因各種事由走過一些地方,如今梳理起來才發現,它們好多都與月亮有關,而且它們都美得無可比擬,而且千姿百態。比如有西湖十景之稱的平湖秋月和三潭映月,比如廬山牯牛嶺上的月照松林,比如金沙江、岷江、長江匯合處的三江攬月,比如揚州瘦西湖的二十四橋明月夜,還比如峨眉山上的峨嵋秋月等等。這些地方,都與月亮有過太密的關聯,太美的牽扯。至今我都不太清楚,到底是月亮成全了這些絕世美景,還是這些美景加重了月亮的詩意?或者,它們在互相襯托,彼此輝映?
從構圖學的角度來看,由於有月亮的存在,就大大強化了上述景觀的詩意美。如果沒有那一輪月亮來點綴,在畫面的構成上,在留白處,不僅不完美,還是一個巨大的審美遺憾。而對於月亮來說,如果沒有那些絕世美景來呼應,比如在荒涼的戈壁灘上,舉頭看到的月亮立即變得索然無味,而且凄涼無比,死寂得沒有一點活力可言。從這層意義上來看,月亮與景觀,是互美着的,是交織着的,它們在天地間共同創作出了一幅幅醉美千年的天然“月景圖”。
看這些“月景圖”的時候,其心情是隨着景觀的變化而變化的。比如在金沙江、岷江、長江交匯出處看月景,岸邊的蘆葦,起起伏伏,在秋風的吹拂下凄凄楚楚地搖曳,而月亮又恰恰在搖曳的蘆葦間若隱若現,這樣的時候,面對蘆葦搖曳着的剪影,面對三江的蒼茫與迷離,雖沒有李煜那樣的亡國之嘆,也有着李清照那樣的心緒和私語了。這是一種凄絕之美,由三江的壯闊、蘆葦的凄迷、明月的清冷,共同組成一幅在唐詩宋詞里才能看到的那種畫面。最要命的是,自己恰好就在這樣的畫面里,成為一個猶如獨釣寒江雪似的生命點綴和心靈感應。在如此的境況里,除了長久地沉默,我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當然,這種沉默與命運的苦難無關,純粹是被景觀中釋放出那種天然的愁緒所感染,而這樣的感染,最為地道,最為純真,也最為本能。
比如在峨眉山上望秋月,其心境又迥然不同了。那是因為金頂的浩蕩,雲海的壯闊,明月的燦爛,在這樣的時候,想必每一個來這裡賞月的人,其心情都該如當年的李白了。不同的是,李白把賞月的心情寫出來了,而我們只是珍藏在一種感覺里。在李白的眼裡,峨眉山月是可以照耀秦川的,是可以燦然長安的。於是,我們的詩人這樣唱道:“一振高名滿帝都,歸時還弄峨嵋月。”我的幾個朋友,幾乎每年中秋都要到峨眉山頂賞月,不為別的,只為峨眉山月的光明與磊落。他們雖然沒有寫詩來讚美,卻是真真切切如李白所吟:“歸時還弄峨嵋月”了。弄峨嵋月什麼呢?弄它的坦蕩與高潔、明晰與清麗。在峨眉山看月,不僅可以凈化心靈,還可塑造人格,提升審美。
又比如,在揚州的瘦西湖望月,由於有杜牧的著名詩句存放在那裡,二十四橋的明月夜,就顯得格外凄美。面對這樣的橋,這樣的月,這樣的夜晚,詩人不問別的什麼,只聲調微弱地如此問道:“玉人何處教吹簫?”詩人問的玉人是誰?是朋友還是歌女?是紅顏還是小妾?詩人沒有說明白,註解里也沒有講清楚。因此,二十四橋就成了一座掛滿了問號的橋,橋上的明月,也成了疑問最多的明月。在這樣鋪滿問號的地方賞月,其心境,大抵是:半醉半醒瘦西湖,如夢似幻明月夜了。
再比如,在四川的劍門關看月,那種感覺,是很悲壯的。因為,這個地方最容易勾起人對於蜀國的懷想。在這座關口前,姜維死在了這裡,龐統死在了這裡,鄧艾死在這裡了,當然,死在這裡的還有許多無名將士。在這樣一個曾經發生過殊死惡戰的古戰場望月,一聲長長的浩嘆是必然的。浩嘆之後是悲壯,悲壯之後是落寞,落寞之後是凄涼,凄涼之後是久久地沉默……於是,舉頭望月,不禁潸然淚下--英雄不再,風雲不再,空留下我,在劍門關下守月,但月很寂寞,山很寂寞,一道雄關把大門敞開了那麼多年,也沒有盼回遠征的英雄。在如此的時刻,就情不自禁地對着月亮默誦起這樣的詩句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總的來說,月與景呈現出的審美氛圍,大多比較凄清,比較凄楚,很少讓人有熱血沸騰的心靈呼應。就算是在天下最美的平湖秋月處賞月,情景交融出的也不過是一種小家碧玉似的帷帳柔情、深閨閑愁。而在最具王者氣象的泰山上賞月,按理說該產生出一種氣吞山河的襟懷來的,可給我的感覺是,月下的泰山,原是一個寂寞了千年的王者,而它的寂寞,沒有人知道,更無人能理解。我還在長城的烽火台上賞過月,在這個曾經無數次升騰過狼煙的所在地,放眼望去,大地無言,山河失語,天地蒼茫,往昔那些激越的馬蹄,已被一次次落日帶走,淹沒在歲月的地平線下,剩下一輪孤月,寒冷地照着逶迤在群巒上的漫漫歷史。而在孤月與長城之間,瀰漫著的是塵埃落定后的生命反思。因此,在長城上賞月,其實是在解讀歷史深處那些最叫人傷感的點點滴滴。
由於有幾千年的歷史文化來渲染,中國的月亮,比任何一個國家都更富於凄絕之美,無論是陰晴還是圓缺,所呈現出的都是“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那樣一種愁緒。這種愁緒,其實大多又不是僅僅為自己,更多的時候是為那些遠逝的生命、蒼茫的歲月。而這樣的愁緒,似乎就大大提升了中國人賞月時的審美高度,把本來萬分形而下的事情,變得格外地形而上了。
秋月無邊,既是一種空間物質形態,更是一種人文意識形態。作為一個中國人,在這樣的形態里懷古、鄉愁、思親、幽怨,就完全能夠理解。
月下的傷感,是最真實的傷感,因為那是一種天人合一的自然情懷。另外,月下的傷感又是最不真實的,因為人們不僅僅是為自己傷感。因此,我總覺得,李煜在月下的傷感,是真實的;而李白在月下的傷感,可能就不是真實的。雖然他倆都是偉大的詩人,但由於心境迥異,產生出的心靈感應,就有天壤之別了。
這正如一首歌的歌詞所唱:“天上有個月亮,水中有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