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水,自然也多荷。幸而生在江南,長在江南,也便幸而能與荷結緣。
早些年,我家的屋前有數畝大的方塘,塘中滿是荷花。夏日午後,搬一張竹床,在柳陰下小憩,聽蟬高一聲低一聲吟唱,看鱗鱗波光映射在榆柳蔭下的屋牆上,閃閃爍爍的。一枕荷風半枕涼,小睡片刻也算是枕着荷香入夢了。
與荷結鄰,日日門前出出進進,不經意間看盡了荷的四季風情。小荷才露尖尖角,如鴉角一支斜伸出水,蜻蜓來息,掠風而過的燕子偶爾駐足,一顫一顫,點破波心。不幾日,水面清圓,團團孿孿,一葉一葉漾在水波中,每葉上一汪亮銀不停地變化着形狀。到了荷葉亭亭如蓋,隨風飄搖,荷花如盞,倚風而笑,那便是最美的時節了。秋風起了,紅藕香殘,荷葉青春消解,儼如老者江上披蓑,閱盡清秋。
荷塘最熱鬧的要算夏天的黃昏了。那時候,蛙踞在荷葉上鼓噪;青石板的搗衣聲;納涼人們的說笑聲,搖動蒲葵扇拍打蚊蠅的聲音,一起在這塘邊瀰漫。風中,泥土的暑氣一絲一絲消退,荷花的香氣一點一點變得清晰起來。黃錯退去,熒火蟲拎着一珠星光開始漫遊,夜才漸漸安靜下來了。
高中時,我就讀的學校西邊是一池荷葉。春夏之際,很有幾分“蓮葉何田田”的樣子。在我印象里,蓮花也是有的,但似乎不是很多。夏日裡常見些初中的小同學摘下碩大的荷葉作帽子、披肩,裙子來玩,彷彿蓮花童子一般。這在我們高年級的同學是不屑玩的。只有當下雨而又忘帶雨具的時候,才選一支荷葉作雨衣,一手捂着荷葉帽子,一手抱着幾本書沖入雨中,雨打在荷葉上劈啪作響,荷葉在肩頭晃來晃去,也算是實踐了一回屈原所說的“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但到家往往還是成了落湯雞。
我喜歡這荷池。早晨,朝陽初升,水面常常蒸騰起一層粉紅色的薄霧,荷葉的姿態在霧中顯得格外婀娜;走近了,你就會看到,露珠在荷葉上顫巍巍地滾動,陽光下幻出五彩的光芒。晨讀之前,我有時愛在這裡站站,讀上一會兒書。學過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之後,有時上完了晚自習,也會邀上三五個好朋友到塘邊坐坐、聊聊,算是附庸風雅吧,只是少年人的心中並沒有朱先生的那種淡淡的哀愁。入秋後,荷葉萎垂,我不知從那兒看來兩句詩:“留得殘荷聽雨聲”,“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頓時就覺得這池塘充滿了詩意。
家鄉蓮雖多,本不以此而名,本地人司空見慣,也只當作平常事而已。後來地方上有一才子,寫了一篇《三十里荷花香》,發表在某大報上,一時名動,更讓我們這些後生晚輩引以為豪。所謂“三十里荷花”,是指圩盪內沿堤的水田都種了蓮,蔚為風景。
尋愁覓恨的年紀里,常有些難眠的夜晚。那時候,只要月光很好,便會一個人騎上自行車,拎上兩瓶啤酒,沿着七拐八彎的路,慢慢地往前走。想些什麼,現在已經記不得了。所能記得的,是在細碎的樹影里,看堤下荷葉婆娑作舞,看荷花星星點點綴於其間。走累了,找一個舒緩的坡坐下,喝完啤酒,發上一會呆,起身,離開。
如今,屋前的荷塘里,矗落的是兩幢小樓;母校的荷池成了塑膠跑道;三十里荷花還在,我已過了看花的年紀,也沒了看花的心情。不過,還算好,還能記起曾與荷結過一段緣。
2004-4-5
(作者:醉卧高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