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短暫而漫長,在心靈,骨骼、血液,常常流淌着一些催人淚下的故事,一生都難以釋懷。記得在回城三十年的時候,我曾寫過一首散文詩——《遙想太史村》,發表在《文學林》報上,以志記念我在太史村那段生命的旅程。我的農友張建鳴,讀到此詩,多次對我說,他非常感激這些粗朴的文字,他的脈管里同樣涌動着一種情感的潮汐。我想,這些被汗水、淚水、血水丁當過的往事與感慨,是我思緒、心跡一種虔誠的呈現與裸露;是我眷念鄉土、鄉情的一種樸素的回歸與眺望;是我直面人生、人性一種深刻的回眸與自省;更是我對千百年來苦難深重的鄉民、鄉村一種真誠的祈禱與冀望。
現將《遙想太史村》筆錄在這裡:
在夢裡,我常常躡足於你的深山、叢林、茶園、澗溪、蒼岩、田疇、茅屋、籬笆……被你炊煙里濃濃的鄉情縈繞;被你綠壟邊敷着苞谷香的方言喊醒。
秀水青山……白鷳的翅羽覆蓋夢境里的顧盼。
哦,太史村。
遠逝的時光風乾在歷史滄桑的額面。( : )
三十年了,光陰里的一滴眩暈,恍若心頭上一塊隱秘的傷口,我反覆觸摸到貧瘠的土地、鄉親的淚水、骨骼里的疼痛———凌雲橋。發靈寺。棕連塢。知青房……它們一一斜卧在我的體內,像經年的風雨不時敲擊着我的肉體與靈魂。
竹葉尖滴下的月光,晶瑩剔透,照亮我揮之不去的記憶。
農事的繁冗里,我們曾用汗水裹着山歌充饑;農諺的臉龐上,我們曾用肩膀抬走沉重的烏雲。田埂上,多少次滑倒的目光,是哪位伯伯拙樸的大手將我扶起?月色里,我十八歲稚嫩的哭聲,是哪一縷粗礪的秋風將它藏進苞谷地?
那些委婉抑或憂傷的歌謠又是誰掛在柳葉的唇邊與幽靜的水湄?
喧囂的世事。迷茫的日子。暴雨扎痛蓑衣里的守望與期許。
篝火灼灼。砍刀撕開森林綠色的胸膛……。
粗山野水。一柄鋤頭,艱難地行走着一種壯闊的人生啊!
哦,太史村!我的青春曾在你的秧田裡拔節;我的思想曾在你的谷地里掛穗。你散落鄉野的雜草、谷垛與我擁有同一種體香;我山巒般起起伏伏的指掌,每一縷掌紋都流淌過你的純正的山嵐、牛哞、泉韻和甜甜的鄉音……
遙想太史村。多少年了,夕光點亮樸素的溫情。我的懷念如風,每天總婆娑於你壟上的花卉和谷間的村舍;我的牽挂像割不斷的芹河水,纏綿不絕;我的眺望總漫過你穀殼內每一季澄黃的收成……
太史村——南方一個小小的村落,它冷寂,封塞。在我的記憶中,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一澗一石……遍布歲月拙樸、幽深的履痕。整個村落,被大山環環相抱,溝壑縱橫、崇山峻岭里,飛霧流雲,恍若一個世外桃園,系在一條蜿蜒起伏的瑪黃江的末梢。它東鄰Z縣,過了五一村,北與溪口鄉接壤,是浙西典型的山區和林區。
一九七四年,我們下鄉時,能看到村裡轄管的林區眾林郁蔥,滿山披翠,綿延數十里。木種以杉樹、松木為主。村民日常除種些穀物用作交公糧與自食外,幾乎沒有什麼經濟作物。俗話說,靠山吃山。因此,生活零用的碎錢主要靠山上的木材。每到冬季,村民們便會在隊部圍成一團,類似議會,各抒已見,擬定砍伐哪片山林木和數量,最後由隊長拍板作出決定,以便在次年的汛期,將木頭通過水路(放木排)運出大山,成為村民一年分紅的主要來源。
我知道,每根林木都牽動着村民的神經。
說起伐木,在電影上看過東北林區伐木的場景,靠得是機械作業。但我們太史山區,主要是手工伐木。在發靈寺塢,我砍過木頭,記憶尤深。伐木雖是粗活,也講技巧,並且是件開心的事。這樣的農活與村民的利益與各自的生活意趣有關。伐木那天,一隊人馬上山,前呼后涌,有人站在山巔,面對山樑與層層疊疊的林濤,亮開喉嚨,整個山谷,回蕩着粗獷、野性的聲音,彷彿這能釋放出內心被壓抑的思緒與生活的負重。
每次伐木,都要進行一番分工,各自約定好山上自己包干砍伐林木區域,才能動手。伐木前,先要將每棵林木根部的荊刺、小灌木砍除,騰出一個作業面,然後才能揮刀舞斧。這這樣,原來格外清幽的深山頓時喧鬧起來:木屑飛濺天空,巨大的木頭倒下時發出的那種呼喊與社員們高亢的號子和山風交集在一起,在心裡跌宕,鳴響,此起彼伏,格外動聽。當然,伐木時,要注意落刀的位置,讓林木梢干朝山峰倒,不然木頭倒錯了方向,就難以將林木順暢地運下山了。一般而論,伐木要順山峰面落刀。這樣,將木頭砍砍到五分之四時,林木的重心順着山勢后傾了,只要捎用力將樹木往山樑方向一勾一推,一棵蒼天大樹便聽話地轟然倒下,頭朝下,梢朝上。伐木人再削除木頭上的所有枝椏,削除根部的皮,以便乾燥得塊點。這樣,一根木頭才算完整地砍好了。過些日,把這些橫七豎八的木頭一一推下山,晾成七分干后,再背回隊部……
在七十年代初,一場盜木與反盜木,在太史村乃至整個大路邊公社,像割鋸戰在z縣與K縣毗鄰的林區已經公開化了,並在我下鄉的兩年內,演變成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衝突,其野蠻的程度不亞於一場血腥的戰爭。我們太史村的山民,深知林木被盜伐意味着什麼。他們多次向大隊、公社領導反映,自已也組織社員護林,但收效甚微。要知道,一個太史村,正勞力才百十號人,無法抵禦上千的盜木賊在山林的偷搶,原來是暗偷林木,後來逐步發展到在光天化日下到村落明搶,鬧得人心慌慌。
那個時候,除了文化大革命,國家的法制體系已被毀滅外,人們的法制意識全無。一些盜木賊曾與我們在山林短兵相接,公開爭辨說:山上的木頭是毛爺爺的,你可以用,我們當然也可以用啊!這種潑皮的口吻讓人的血性與野性同時膨脹。
說怪也怪。太史乃至大路邊公社,靠我縣的一些山脈,山林總是鬱鬱蔥蔥,碧翠而瑰異,林木繁多。但越過縣界,靠近Z縣的山脈就光光禿禿。所以對面好些縣份的人,都來太史等地盜砍林木,有些人成為了一種職業,專干這種偷盜的狗當。
那年頭,村裡組織社員,民兵和知青一起來護林,抓盜木賊,有時被迫將一切正常的農事也放下來。護林抓盜木賊,成為一種艱巨的任務。在兩年的抓盜木賊的行動中,我親歷過艱險,每每想起,總是百感交集。在人性、法制泯滅的日子裡,哪有和諧,親情、友愛與良知呢?每一次衝突、殺戳,刀光劍影,都是愚昧惡俗的表演,骨肉相殘,令人扼腕心痛。
記得有一個夏日的夜晚,整個村子里的人都在一個曬場上看露天電影——樣版戲《杜鵑山》。屏幕上曲折的故事,優揚頓挫、字正腔圓的京韻與楊春霞精湛、嫻熟的表演,讓大家淘醉,激動。戲興猶酣時,突然電影停放了。燈光亮起,我看見村書記拿起話筒,向社員們宣布重大案情——棕連塢有近千個盜木賊在偷砍木頭,要求年青的社員、知青立即行動,趕赴棕連塢抓盜木賊!書記一聲令下,社員們積極響應,迅速行動。
我和知青們,迅疾地返回知青房,別上砍刀,每人攜帶一根一米多長的棍子——山茶樹棍,這棍兒表面一層油光,銅黃的皮色,攥在手上,沉沉的,類似《水游傳》里宋人隨身攜帶的哨棍,用於防身。在近兩年的盜搶與反盜搶林木的事件中,我們太史和鄰近村的村民,曾與盜木賊有過多次的械鬥,都有過慘痛的故事。
相鄰太史村的五一村,就發生過竊搶木頭的人,砍傷過人。當時,一村民在家造房,房面堆滿着杉木,一日,數百名盜木者過往途中,發現這裡堆站好些杉木,木匠在忙碌着造房子,他們竟光天化日之下,見木頭就扛在肩,搶走。房東見了,呵斥他們,上前論理。但盜木者憑着人多勢眾,你一根我一根依舊背杉木就搶。爭鬥中,一盜木者,竟用隨身攜帶的巨斧砍向東家腦袋。幸好被人搶救及時,房東才免遭一死。
我們太史村的知青,在護林與盜木賊的鬥爭中,也出現過一些事。我的一位華埠老鄉——一位知青,在一次圍山抓盜木者與我們失去聯繫。他走散后,由於勢單力簿,反被一群竊木者抓走。在被抓羈押期間,盜木者強令替其伐木,並令替其背着巨木,翻過眾山越過縣界,罰做苦役,第兩天他幸好逃脫。對此,知青們與村民個個義憤填膺,怒火萬丈,也成為當時公社,太史村一大事件。筆者當時曾受命向國務院書寫控告信,要求對方放人,強烈要求公社、革委會採取行動。但此信是否被公社扣壓,至今是泥牛入海無消息了。
閑話少話。且說那次中斷電影后,我跟隨村裡的隊伍,進入棕連塢,參加抓盜木者行動。憑個人殘存的記憶,我記得行動約在晚上八點鐘左右開始。棕連塢——是太史村東面的的一個較深的壟塢。壟塢長約四五里路,一條澗溪曲曲彎彎,兩邊散落着一些冷水田;山脈上林深葉茂,低洼處灌林郁蔥。儘管晚風習習,山樑在遠處揚起優美的輪廓,天幽藍幽藍的令人生愛,淺淺的清灰的月光,在山林的葉脈上滴淌;山道旁,青蛙撲通撲通跳進水田的水聲,與蟲子發出的嘟嘟唧唧的鳴聲相互交織在一起,悅耳動聽……此時此境,大家一點也無恬美,浪漫的心境欣賞。這種類似戰鬥前的緊張、急促的氣氛應該說籠罩在每個人的心裡。大家明白,危險的血腥甚至死亡的陰影就蟄伏在我們的身邊。因為,我們是個小村,人力少,無法抵禦近三四個縣糾集在一起的近千人的盜木賊,況且我們在明處,他們在山林的暗處。人常說,狗急也要跳牆。說不定,我們臨近他們身邊,黑暗灌木叢中,一縷刀光會飛翔着我們生命的輓歌……
我們在村幹部的帶領下,急速地奔發,彼此不準說話,儘可能不發出太響的聲音,以免打草驚蛇,被竊賊察覺而逃逸。有生以來,這可能是一次特別的戰鬥吧!我小心,鎮定地跟緊隊伍,但心卻依然“突突”直跳,兩眼不時地向著身邊山林里窺視,保持着十二萬分的警惕。約莫走了近三十分鐘,前面傳來信息:有情況!原來,前面打探的人發生一個小坳里有一拔人在盜砍林木。因此,村裡負責人下達命令,集中力量,先剿了這拔竊賊。村裡幾個懂棍術的小伙奮勇當先,我們緊跟其後。夜,黑黝黝的,迷迷濛蒙,盜木賊也分不分我們是誰,但憑藉口音,我們全知道,對方是誰。因為K縣與Z縣雖屬一個語系,只是口音不同,很好辨認。提着哨棍,我們悄悄地逼上去。那些盜木賊,三三兩兩,一心伐木,全然不知我們黑夜裡的圍剿抓捕行動。說時遲,那時快,一剎那間,有個盜砍木頭者被我們團團圍牢,四五十人一涌而上,數棍齊下,將其打翻在地。隨着他一聲慘叫,其他的盜木者像驚弓之鳥,四下向叢林逃遁……有人將打倒的盜木賊拖到壟里的一塊水田旁,議論如何處理。有人提議:將受傷的盜木賊置放在水田中,我們先退於一旁,作為誘餌,其同伴必來救他,到時,我們再次發起衝鋒,再拿他一二個盜木者,擴大戰果。形成共識后,只見村裡某人將癱倒在水田裡盜木賊的身子拖到田中央,再腳踩其腦袋,將其整個頭顱踩進水田,並用爛泥死死地將其頭掩埋在水田中,只露出一個身子在水田上,頭的部位成為一個小小的墳冢……此人有可能窒息而失去性命。其時其境,慘不忍睹。但在當時,大家心已麻木,似乎是一個壯舉。
都說大山是博大淵深的,但那個時候,在大山博大的懷抱,卻無法消溶人們心裡的私慾、貪婪與野性。非常時代,心靈扭曲之時往往也是時代良知泯滅之日。
披着淡淡的月光,我們依次下山,距受傷的盜木賊近三十米遠的一片草叢裡潛伏着,嘴裡充滿草味與泥腥。大約二十分鐘過去了,水田方向全無一丁點動靜。有人提議,上去看看,怎無人下山來救他受傷的同伴呢?困惑中,我們紛紛從荒草地里起身,趕赴水田一看,卻意外發現,受傷的人早已被同伴救走了……
持續的紛爭,盜木與反盜木的爭鬥,越演越烈,甚至發展到製造武器了。現在聽來,真是天方夜談,大有駭人聽聞之嫌疑。但在我務農的兩年裡,村民為了保護集體山林和自己的生命安全,卻真實地發生過這樣可悲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