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氣象學院畢業后,外甥女被分去機場工作了。通話間,姑娘總提醒說:舅啊,你經常出差,盡量少坐飛機,天有不測風雲。
也是,在所有交通工具中飛機該是最安全的,而其最大的缺陷是聽天由命。
記得第一次乘飛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當時因火車票緊張,我與兩名同事被滯留上海多日,后請示廠長准乘飛機返回,三人竊喜。機票買好了,下午三點多開始安檢,沒查出違規的,三人將半截登機牌往上衣口袋一插,便神氣地步入了候機廳,只待16:30起飛。
虹橋機場很忙,據說每三分鐘都有飛機起降。我們乘坐的機型是麥道82,號稱是“空中美男子”,從美國進的,性能好,不過機身“桿兒”細,相似長期服了減肥品。常坐飛機的人評說,該機抵抗力差,遭遇強大氣流恐將攔腰折斷。它遠不及波音737,胖乎乎的,抗折騰。麥道的普通艙橫座五人,A、E兩座挨着舷窗。我抽出牌子看看,剛好是“E”。美!這下可鳥瞰大上海和祖國的錦繡河山了。
起飛的時間到了,麥道沒動;又過了一刻鐘,仍沒有動。空姐的播音腔終於響了:“女士們、先生們,本機因機械原因,暫時不能起飛,請各位稍候。謝謝。”聽罷心想:還好,在地上小姐您怎說都成,若在天上恐怕諸位就九霄驚魂了,一準會搶着寫遺書的。接下來,情況糟透了,離機,回廳,吃盒飯,望眼欲穿。等二次登機已夜幕降臨,飛離跑道,透過窗子朝下看,夜上海斑斕的燈光一掠,而後儘是黑暗。我美好的希望破滅了。
幾年後,送老廠長赴廈門療養,那玩笑開得更大。我的老廠長只讀過一年私塾,從鉗工一路拼殺,做到了大型企業的副職,負責全廠生產。他人實在,實幹,平日說話粗聲大氣的。在候機廳里,他毫不避人,高聲對我說:“黃啊,你比我強。不怕人笑話,我工作了一輩子,上部里開會、去省廳彙報、到外地參觀,一色的火車,出門兒坐飛機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呢’。”一會兒,他又指着窗外起降的飛機說:“你就說這大傢伙啊,我怎麼琢磨它飛不起來,可它就呼呼起來了。這人啊,(他媽)真能耐!”於是惹得周遭乘客異樣地關注。
從瀋陽飛廈門約四小時,老廠長在空中用過盒餐便昏昏入睡了。廈門是座風景秀麗的海濱城市,機場瀕臨海岸,待飛機下降高度時,我輕輕叫醒了他。因機身傾斜的原因,有時從舷窗可平視到海面,會叫人產生機落大海的錯覺。老廠長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發現海水就在身外,驚呆了,遂大叫:“不好!救命!”着實把所有人嚇懵了。
最難忘的一次是飛離南京。深秋的傍晚,細雨濛濛,由汕頭返程的飛機從南京過站。每架離港的客機轉過彎道,引擎加速,震耳欲聾,掙命地向天上拉,後面揚起層層水霧。之前數日,有消息報飛機在此曾衝出跑道,事故不大不小。我不免心存隱憂。
天暗了下來,地面景物已不清晰,我們的飛機開始斜向天空。約過了一分鐘,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機身猛烈地抖動,跟着好像瞬間沒了動力,變作自由落體,感覺一下直降了上百米,若不是安全帶緊勒,人定會騰起來。一般情況下,在對流層以上,這點小落差或許不算什麼,而當時飛機才離地不久,外面漆黑,無法參照,天地差還有多少?剎那間,艙內喊爹叫娘,一片混亂。寫遺書?打電話?一切都來不及。當時我的腦子只剩一個信號:再降——休矣。
風雨幾十年,天行無數。思來想去,一個鋁殼子填充了數百人,在萬米高空上飄,乃十足的冒險。冒險伴有超常的饋贈,天朗氣晴,你可以俯視山川大地、江河湖海,你可以發現積木般的城市、詩畫般的村落、錦緞般的田疇,你可以從純凈無垠的藍色天宇中會見火紅的朝日。你是仙,是神,是超人,是天地的主宰。然而又不得不承認,當飛行器吻別大地的那一刻起,你不再屬於你,你將與陌生的空中組合共赴生死。後悔嗎?背負青天真的不及腳踏實地,敢坐飛機的全是英雄!
每次乘機出差,妻總沒完沒了地叮嚀,一似生離死別。攜兒子到機場迎接時,只要飛機一晚點,她從來就沒想我好。兒子倒是無憂無慮,盼望着爸歸來,天降美食。實在等的不耐煩了,索性將口香糖糊在頭上,揭也揭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