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吧,白晝! 山泉涓流不息,直往大海潺潺流去,似乎感覺不到黑夜的來臨。然而,水裡那輪彎月卻早已忍不住搖搖欲墜,顆顆孤星也在有氣無力的眨巴金星,如果投去憐憫的一瞥,就算小河邊的青蛙也不得不為星星的無助衰鳴! 我獨自一人,打從黎明起就趕着時代的步伐,在這芒芒原野,在荒山野嶺,在那可怖的原始森林中,荊棘叢里跋涉,越過溝壑、跨過險灘,哪怕狂風仍然刮在皺紋滿容的臉龐,卻絲毫感覺不到旅途的艱辛和遙遠,感覺不到大自然的荒涼和身心的疲倦。 樹兒在瘋狂地搖擺不定,一會兒訕笑,一會兒暴喝,一會兒咆哮,樹兒在做徒勞無益的掙扎。那傲然挺立的電線杆,形影只單,任狂風暴雨無情地摧打也無動於衷,彷彿它的存在就是為了戰勝這一切的。雲雀又成群結隊,因為電線杆而肅然起敬,可是逃吧,瘟疫已經遍布! 天色驟變,烏雲吞噬了一切,恐怕繁星也只有躲在一邊去暗自神傷了!雷電乍起,轟隆一聲,來了!趁着夜色瘋狂的襲來了,是那樣猛烈,誰也不能抵擋。大地本在睡夢中沉湎,卻被迫驚醒,一陣顫慄后又進入了夢鄉。惟有在夜色中吶喊的瘋子,依然向前挪動着腳步,不折不撓……我在狂風暴雨中長大,我酷愛暴風雨! “這是哪裡?我在哪裡?我這是在哪裡?我在哪裡,我在哪裡……”我迷失了方向。 “什麼聲音,是誰?幹什麼的,出來!”我聽見有怪獸的聲音。 “別嚇我,不要駭我,不要啊!我只一個人嗎?好冷!”我毛骨悚然。 “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妹妹,妻兒,朋友,我最好的朋友,你們都在哪裡?快來呀!有鬼、殭屍、土匪、莽蛇…… “我臉上有汗水嗎?不怕,我堂堂男兒身還怕不成?出來,滾出來!你是誰? “你要幹什麼?你要幹什麼?不要靠近我…… “滾開,離我遠點,不要,不要走進我,不要! “幹什麼?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魔鬼!”我昏了過去。 這裡是魔鬼經常出沒的地方,這裡是魔鬼宮殿,我闖進來了,在不經意間,沒有伴兒,自己把自己送到這裡。這裡張開血盆大口,牛馬蛇神在這裡匯聚。它們猙獰可怖,醜陋無比;它們披頭散髮,齜牙咧嘴;它們赤裸露骨,虎背熊腰;它們骯髒腐臭,霉腥膿腫;它們狐假虎威,媚態十足;它們殘忍暴戾,狼心狗肺;它們裝模作樣,虛情假意;它們卑躬屈膝,矯揉造作;它們為非作歹,傷天害理;它們陰險狡詐,兇狠毒辣;它們貪而無厭,慾壑難填……它們是行屍走肉。“你要幹什麼?你又要幹什麼?還有你、你、你…… “你們盯着我幹嗎?我很奇怪嗎?你們舔嘴拔舌幹嗎?你在我身上嗅什麼?我身上有味嗎? “把你的鼻涕甩開,還有你的糞便、口痰,你身上的污垢,你血液里的毒汁,你創口上的膿……拿遠點,千萬別傳染我,千萬別傳染我! “好臟,好臭,好齷齪,好邋遢!唉……我受不了啦,我受不了啦!我要嘔吐,我已窒息難耐。 “喂,你怎麼一下子成了毒蛇?你又變成了豺狼,你成了毒蜘蛛,你成了寄生蟲、蛆蟲,你成了瘋狗,成了狐狸,成了骷髏……奇形怪狀。 “你要幹什麼?你幹嗎這樣盯着我? “我的衣服很難看嗎?什麼,你們不許我穿衣服嗎?我不幹! “脫掉——不!你們幹嗎要脫掉我的衣服?脫了多難看?羞死了! “不脫,不脫,脫光了羞人,不!我死活都不幹,就算腦袋搬家。 “你要幹什麼?你要幹什麼?你們張牙舞爪的要幹什麼? “不,不行!不要,不要脫,不要脫我的衣服,不要,不要啊…… “再不能脫了,你們已經撕爛了我的全部衣服,總該留條內褲給我吧! “什麼?留條內褲也不行嗎?你們不要那麼絕情嘛!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可憐可憐我吧,給我留條內褳,給我留條內褲! “啊!不要,不要,不要啊……” 我的衣服已被全部拔光,暴露無遺;我緊閉着,沒有任何勇氣睜開雙眼面對本身;我羞澀不已,無地自容,我仇恨這裡的一切;我懦弱,畏懼,從而走向死亡;我要結束這恥辱的人生,遠離這裡……我死了,靈魂死了;我受盡了,成了魔鬼王;我麻木了,在殘酷中尋歡作樂;我把魔鬼地獄組建,把仇恨和毀滅的種子播灑,哈哈…… 沒有麵包,沒有異性,沒有享樂……怎能滿足?唯有殘忍和血腥味,把一切活着的吞噬。它們自相殘殺,原形畢露,泯滅所有。這裡有勝利的強者,失敗的叛逆者,也有惟命是從的弱者;這裡,沒有永恆的強者,也沒有永恆的弱者,今天被強者蹂躪,明天變為強者扼殺一切……世間輪迴里,依照次序重蹈覆轍。 把你的眼睛挖掉,把你的耳朵撕爛,把你的雙手勒住,把你的腳筋挑起,把你的咽喉割斷,把你的血液抽干,把你的軀體枯竭,把你的腦袋粉碎,把你的肌肉剮盡,把你的肝腸咀嚼,把你的心臟掏空,把你的骨骼焚化……把你的靈魂腐朽,讓你生不如死,死無葬身之地!有了生命爭食物,有了食物爭享樂,有了享樂爭金錢,有了金錢爭地位,有了地位爭權力,有了權力爭榮譽,有了榮譽爭江山,有了江山爭美女,玩兒夠了才想婚姻家庭,有了婚姻家庭又想生兒育女……這就是魔鬼的獸慾,沒有滿足,要惟我獨尊,不擇手段,把宇宙主宰,把整個世界統治。那怕只剩下魔鬼本身,孤獨的死去,拋屍荒野,也不會有半點繞恕和放過! 親情在這裡變成累贅,愛情在這裡變成欺騙,友情在這裡變成陷阱,珍情在這裡變成了利用。還有妒忌、歧視、嘲弄、交易、淫邪的俘虜……情感是獸慾的面罩,為了自己的目的而戴着,表演完了就卸下,毫不猶豫。 “又進來一個傢伙,在掙扎,青筋暴起,肌肉抽搐。它媽的亡命之徒,還不情願呢!哭泣又有什麼用?這裡的淚水還沒有尿液有價值。該死,它筋疲力盡,它要做魔鬼王,它要和魔鬼們死拼嗎?它怯懦了,它要自我毀滅嗎?它沒有成功,成了魔鬼,最兇狠。” “它已經進來很久了,仍然受到魔鬼們的踐踏。它是弱者,沒有任何能量去與魔鬼們廝殺,它多麼渴望把所有的魔鬼們都碎屍萬段呀!它沒有渲泄的對象,終於舉起了那雙無情的利爪將自己開腸剖肚。它把腦袋往冰冷的牆壁撞去,頭破血流,撞得稀爛……它在自虐。看,它瘋了,舉起劊子手用過的砍刀,冷不防的從背後刺去,它是最殘忍的魔鬼。” “它進來多次,它本身就是魔鬼出生嗎?它具備魔鬼的一切。它很快就做了魔鬼王,因為它有經驗。它最醜陋,面目全非,扭着脛子,也最毒辣。它只能在這裡揚眉吐氣,它要找回曾經失去的自我,剝奪一切。它要從專橫,壓迫中尋找樂趣,驅散煩惱毒液。” 風雲變幻。頓時,暴風雨似乎變成了暴風雪,鋪天蓋地的龔來,要把這裡冰凍。夜深了!我感覺到了深夜的寒冷。我老了,白髮蒼蒼。可是魔鬼們還在廝殺,血肉模糊:號叫、咆哮、怒吼……哭泣、歡笑聲混在一起,魔鬼地獄里是沒有寧靜的! 黑夜是漫長的,一片漆黑!地獄里依舊冷酷,把悲劇上演,直到舞台夷為平地,化為烏有……雞叫了,該走的才悄悄離去。“咯咯!”終於輪到我了,我逃離了魔鬼地獄,赤裸裸地,卻擺脫不了魔鬼纏身,我將永遠是魔鬼! 烏雲被粉紅色的綵衣遮去,天亮了。我還是一個人靜靜的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是那樣陌生。我看見了衣冠禽獸,不!他不是和地獄里的魔鬼很相似嗎?對,就是他,還有他、他、他,怎麼這麼多魔鬼呀!他走過來了,狡辯說自己是人——不,他是魔鬼,他不過比魔鬼多穿了幾件衣服而已。他得意洋洋地說:“就是因為有了衣服的包裹,使我成為人。” 我不相信,我也要去找件衣服穿,試一試,再對照鏡子,變了!的確有點像人了。於是我四處尋找衣服,努力把自己變成人。然而,夏天到了,烈日的炎炎又要我脫去,怎麼行呢?我咬緊牙關戰勝了酷暑。我不喜歡夏天,相對而言,凜冽的寒風更有利於我成為人。我是幸運的,有很多逃離的魔鬼卻找不到衣服穿,也戰勝不了酷熱無情。 冰天雪地上到處都有人的氣息,我也在其中。我們用道德的外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永不卸下。把人性的另一面——把魔鬼埋藏,把魔鬼地獄變為人間天堂,從而展示人性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