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九重天上的佛,慈悲為懷,心如止水。呵……不如說是心如死水。他不知人間疾苦,愛恨情仇,卻偏是一幅悲天憫人的姿態。或許,連他自己也道不出,生而為佛——所謂“覺者”,又覺悟了什麼。
她是凈台之蓮,不惹塵埃,清清冷冷,彷彿她生來便是如此。她明明就在那裡,可是卻察覺不到她存在的氣息。她似一縷幽魂,似有似無,若隱若現。縱然她有着世間眾蓮無法企及的卓然靈氣,但她始終無法像她們那樣隨風搖曳,熠熠生輝。她是凈台上的蓮,無心之蓮。
她在凈台之上看他,看了不知幾千個幾千年,看他普度眾生,將一個個執念纏身的人度成佛。看他憐憫又慈悲的神態,看他足底生蓮,翩若驚鴻,看他每走一步,地上就會出現一個蓮花形的印痕,她突然覺得,她和這些蓮花印痕又有什麼區別,那麼這樣活着又有什麼意義?
她只是活着而已。
只是活着,並不代表真正活着。
她想要真正的活一次,為自己而活。
一瓣猶帶芳香的芙蕖花瓣,遂緩緩落下。
就在花瓣即將墜入池水之際,一縷疾風颯然而至,剎那間,天下為夏道別離的芙蕖,在迸散出最濃郁的芬芳后,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以凄艷壯烈的姿態全數凋謝。
空中徘徊的清風不肯散去,滑曳過林間的風兒彷彿都在奔走宣告,時隔多年,凈台之蓮,重返人間。
長久以來,她就是形單影隻一個人,她見過的人只有他。如今,她已有千年沒有見過他了。她決定去找他,看看他又在人間度着什麼樣的人。
在她因漫長無邊的生命而備感空洞之時,沒有人會和她處於同一凈台上陪陪她,當然,沒有人關心她,他們只會說她本體清凈,離諸染污,或者佛會說“蓮花台,嚴凈香妙可坐”。她在他眼中只是座台,一座在人們眼中沒有喜怒哀樂的蓮花台,人們除了在朝她祈願之外,自不會問她到底需要些什麼
自她有記憶以來,她的世界,便一直是座孤城,一座,無法托訴,無人聆聽寂寞的堡壘。
她要問他,憑什麼奪走她的心!
找到他,自是容易,哪裡有疾苦哪裡就有他。可是找到了他,目望向前方,在那處,是一雙似曾相識的眼,還是那般悲天憫人,她突然就會恨了。她恨他的慈悲,恨他的無情,對啊,佛怎會有情。正是如此,他的憐憫才最殘忍。他根本就不懂愛恨嗔痴,卻偏要度化這些紅塵中人。他怎知,人就甘願成佛!
不能動彈的她怔立在原處,在這刻,她彷彿掉入了久遠的回憶里,在她還有心的時候,在他還未成佛的時候……盈盈一水間,一抹頎長的身影,遮住了她頂上的烈日,他彎下身子,欲將池邊的她推入水中。她還是菡萏還沒來得及綻放卻即將枯萎,他不忍,藉著自己的修為硬是救回了她。她在一片溫柔的清涼中醒來,看見陽光下溫和靜默的他,耀眼的光晃得她睜不開眼,彷彿他隨時都會化作一縷金光消失。
然後,她迷失了她的心,她成了凈台之上那座無心之蓮。她不知道她的心丟在了哪裡,日復一日地,她看着他修成正果最終成佛,只覺着無邊無際的空洞慢慢已將她吞噬。而且,她並不願這樣。當空洞已成習慣時,他卻讓她知道了是他奪走了她的心,只因為她有了不該有的奢望。他憑什麼!就因為他是佛?
現在,她只覺得心底有一股戾氣,有毀天滅地的衝動。她不服,她想向他要回她的心。可他還是那一幅看破紅塵,悲天憫人的神態:“我把心還給你又能如何?”
是啊,又能如何,他是佛,而她只不過是三千紅塵里的一朵蓮。他已將紅塵勘破,她於他,與紅塵中人並無兩樣。不知情的風兒踏海而來,吹揚起漫天塵灰,她仰起臉龐,彷彿在灰色的天空里,再次瞧見了那雙無悲無喜的眼眸。
多少人讚美過,蓮的矜持,可誰能看懂,蓮的心事。她是她凈台上的蓮,無心之蓮。多少人猜測過,蓮的心事,他從來不知。重門已深鎖,緣分已風乾。
“無論如何,我要要回我的心。”她喃喃向他哽訴,“我……情願心痛。”